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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的品鉴态度,而是怀着新生儿一样不偏不倚的快乐对待生活能够给予或展示的所有一切。好像大千世界的万事万物,都跟她有着私密的联系,你明白吗?……我想,你肯定明白。在这种不偏不倚的态度里,也有某种谦逊,好像时刻感觉到生活是巨大的恩典和仁慈。有时我能够看到她那张脸。”他诚恳地说,“在这栋房子里你已经看不到她的肖像了,没有她的照片,那幅奥地利人为她画的大幅画像曾在我父母的肖像之间挂了许多年,后来被从那儿摘了下来。没错,在这栋房子里,你再也看不到克丽丝蒂娜的肖像了,”他明确地说,口气颇为自得,仿佛在讲述一件并不那么惊天动地的义举,“但是有的时候在昏暗之中,或当我走进一间屋子,我仍能看到她的脸。现在,当我们两个最了解克丽丝蒂娜的人在谈论她时,那张面孔在我的眼前是如此清晰,清晰得就跟她在四十一年前那个最后的夜晚坐在你我中间一样。想来那是我们跟克丽丝蒂娜一起吃晚餐的最后一晚,这个你必须清楚。不仅是你,那也是我最后一次和克丽丝蒂娜一起吃晚餐。因为就在那一天,发生了在我们仨之间注定要发生的一切。我们两个最了解克丽丝蒂娜,因此不可避免地要做出某种决定:你去了热带,我跟克丽丝蒂娜不再讲话。她这样生活了八年,没错。我们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但我们彼此不再讲话。”他平静地说。

他盯着炉火。

“我们生性如此。”他严肃地说,“我慢慢地理解了这个故事的一部分。这里曾经有音乐。在人们的生活中有着某种悲情元素,就像音乐中的重复元素。在我母亲、克丽丝蒂娜和你之间,曾有纽带一般的音乐。很可能是音乐告诉了你们什么无法用言行表达的东西,很可能你们也用音乐彼此诉说了什么。音乐向你们彻底表白了另一个人的话,而对我们这些另类,对我和父亲来说,却根本听不懂。所以我们孤独地坐在你们中间。而音乐却向你,向克丽丝蒂娜倾诉,你们可以这样交谈,即使克丽丝蒂娜与我之间不再有任何的交流。我憎恨音乐。”他稍稍提高一些音调,这天晚上,他第一次由于激动而嗓音沙哑,“我憎恨这种旋律性的、令人费解的谈话,只有某一类人能够借助于音乐彼此交谈,聊一些无拘无束、无规无矩的话,的确,有的时候我甚至认为,他们通过音乐谈一些不体面、不道德的事。你看看那些面孔,它们在听音乐时会发生多么奇妙的变化啊。话说回来,克丽丝蒂娜和你并不需要求助于音乐—我不记得你俩演奏过四手联弹,你从来不当着克丽丝蒂娜的面弹钢琴,至少有我在场时从来没有。看来,克丽丝蒂娜是出于羞涩和谨慎,才避免当着我的面跟你一起听音乐。看起来音乐好像没有任何词语表达的功效,实际上很可能有另一种更危险的功效,既然音乐能够如此触动人心,那么这些人不仅根据对音乐的欣赏力,还根据血缘和命运凝聚到一起。你不这样认为吗?”

“我恰恰这样认为。”客人应道。

“这话令人欣慰,”将军和悦地说,“克丽丝蒂娜的父亲也这样认为,他是真懂音乐的人。因为他是仅有的一位—有一次,而且是仅有的一次—跟我谈过一切的人,谈论音乐,谈论你和克丽丝蒂娜。当时他已经很老了;我们谈话之后没过多久,他就去世了。当时我刚从战场上归来。克丽丝蒂娜也已经去世十年了。那时候,对我来说重要的人不是死了,就是走了,我的父母,你和克丽丝蒂娜。只剩下两位老人还活着,乳娘妮妮和克丽丝蒂娜的父亲,老人们怀着某种特别的冷漠和力量,抱着令人费解的目的活着……就跟我们现在一样。所有的人都死了,我也已经不再年轻,年近半百,我是那么孤独,就像是我家森林空地上的那棵老树,周围的树木被战争爆发第一天的暴风雨夷为平地,只在林中猎屋前孤孤单单地留下一棵。二十多年来,新树林的嫩芽已将它环绕,但那棵树属于往日的时光,一场从天而降的‘风灾’狂怒施虐,推倒了周围与它息息相关的所有一切。那棵树,你看,它还活着,幸存至今,带着一股巨大的、无法解释的力量。它的目的是什么?……没什么。只是想活下来。看起来,所有活着的生命,除了尽可能活得更久和焕发青春之外,没有其他目的。总之,我那个时候从战场回来,跟克丽丝蒂娜的父亲进行了交谈。谈到我们三个的事,他都知道些什么?他全都知道。我把一切都告诉了他,他是唯一一个我值得向其倾诉的人。我们坐在昏暗的房间里,坐在老家具和旧乐器中间,书架上,柜橱里,到处堆着乐谱,音符里记录着无声的音乐,这是印刷的嘶鸣和呼啸,整个世界的音乐文学,潜伏在他的房间里,那里到处散发着陈旧的气味,像是在这间屋内所度过的生命的气味,已丧失掉所有人的特征……他听我讲完,只说了一句:‘你想怎么样?你活了下来。’他这话的语气像做出判决。或者说,像是一种指控。他用几近失明的目光望着前方,望着昏暗,他已经非常衰老,八十多岁了。那时候我才明白,一个活下来的人,没有权利提出指控。一个人经历了什么并活了下来,本身就已经打赢了官司,没有权利和理由进行指控;想来,他更强大、更狡黠、更专横。就像我们两个。”他简短直白地说。

两人对视,彼此端详。

“后来,克丽丝蒂娜的父亲也去世了,”将军说,“只有乳娘还健在,你在世界的某个角落,还有这座庄园和这片森林。我也从战争中幸存下来。”他知足地说,“我没想找死,无论在哪儿我都不急于往前冲:事实就是这样,我没有必要说别的掩饰。我觉得我还有事情要做。”他沉思了片刻,“许多人在我周围丧生,我见到五花八门的各种死亡,有的时候,我都惊愕于毁灭的可能性和多样性;因为死亡也像生命一样具有想象力。据统计,有一千万人在战争中丧生。世界在燃烧,燃着那么大的火,冒着那么浓的烟,以至于有时候让人以为,所有个体的怀疑、个体的烦恼和愤怒都能在硝烟中化为灰烬……可是并没有化为灰烬。即使身处人类最巨大的苦难中我也知道,我还有一些私事要做,因此,我既不胆小,也不勇敢,从课本上的词义讲,我不;即使在冲锋陷阵时,我也很平静,因为我知道,我不会遇到真正的倒霉事。终于有一天我从战场上回家,这一天我已经期待了很久。时光荏苒,世界再次焚烧起来;我知道,这是同样的战火,只是再次爆发而已……在我的心灵里揣着同样的谜团,两次战争和时间的所有沉积物都不能埋掉这个谜团。世界又在焚烧,数以百万计的人遭受涂炭,在这疯狂的世界里,你还是找到了一条路。你,从对岸,再次回到这里,为了跟我了结四十一年前我们未能了结之事。人的天性就是这样强大:不能作为另一个人活着,要对他所认为的‘生活的真正问题’予以回答或得到答案。所以你回到这里,所以我等你回来。也许,这个世界的末日到了。”他轻声说着,并用一只手在自己周围画了个圈。“也许,这个世界上的光就要熄灭,就像今晚窗外山林上空的漆黑夜幕,好似发生了某种天灾,已经不再是战争,要比战争更可怕;在世界的各个角落,人们在心里也觉察到什么,现在心急火燎,迫不及待,要立即了结必须要了结的事,要立即说出必须要说的话。有许多迹象说明这个。也许……”他冷静地说,“也许,我们熟悉了的、我们与生俱来的生活方式,这幢房子,这顿晚餐,是的,还有我们今晚谈论的关于我们生命困惑的这些话,所有这一切都已成为过去。在人们的心里有太多的焦虑,太多的愤怒,还有报复。让我们看看自己的内心,都能找到些什么?愤怒,虽然随着时间的流逝变得悠远暗淡,但却余烬难熄。为什么我们对世界和人们抱着别样的期待?我们两人虽然智慧,但已衰老,已经处在生命的尽头,我们也想报复……报复,报复谁呢?相互报复,或在记忆中报复那些已经不在世的人。愚蠢的愤怒,还是潜伏在我们心底。这个世界充满了无知、贪婪、愤怒和暴力,年轻人的手指被其他民族的年轻人用刺刀削尖,陌生者用皮带鞭挞彼此的脊背,过去的规定和协议全部作废,只有愤怒存在并且燃烧,烧到天际……是的,报复。我从战场上回来了,本来在那里我有死的机会,但我没死,因为我等待报复。怎么报复?”这时他问,“哪种报复?……我从你的眼神里看出,你不理解这种报复的欲望。在两位行将入土的老人之间,还有什么报复的可能?……所有的人都死掉了;报复还有什么意义?……你的眼神在这样问我。让我回答你吧,这就是我的回答:是的,那也要报复。无论在和平时期还是战争年代,在过去了的四十一年里,正是这个让我活了下来,我就因为这个才没有自杀,也没杀别人,谢天谢地,我从来没杀过任何人。现在,正像我期待的那样,报复的机会到了。我说的报复就是:你来找我了,穿越战火中的世界,渡过矿藏丰富的海洋,你来到这里,来到事发现场,为了回答我的提问,为让我们两个人都了解真相。这就是报复。现在轮到你回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