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手(第4/7页)

“从来都是更好。”劳拉说。

“农奴当时过得没那么舒服。”特芮说。

“农奴从来没有过得舒服过,”赫布说,“可是我想骑士也是另外某个人的扑从16,对吧,特芮?可是我之所以喜欢骑士,除了因为他们的女士,还因为他们有那种盔甲,不会轻易受伤。当时没有汽车,伙计,也没有喝醉的十几岁少年来撞你。”

“仆从。”我说。

“什么?”赫布说。

“仆从,”我说,“他们叫作仆从,医生,不是扑从。”

“仆从,”赫布说,“仆从,扑从,布从,扑棕。嗯,反正你们知道我指的是什么。你们在那方面比我所受的教育更好。”赫布说,“我没有受过教育,我学了我这行的知识。我是个心脏外科医生,没错,但事实上只是个技工。我只是把身体出毛病的地方修理好。我只是个技工。”

“不管怎样,谦虚不适合你啊,赫布。”劳拉说,赫布对她咧着嘴笑。

“他只是一位谦卑的医生,大伙儿。”我说,“但是骑士穿上全副盔甲后,会闷得出不了气,赫布。如果天气太热,而他们过于精疲力竭时,甚至会犯心脏病。我在哪儿读到过他们从马上掉下来就站不起来了,因为他们穿着那么多盔甲,累得站不起来。有时候,他们会被自己的马踩到。”

“可怕,”赫布说,“那个画面真可怕,尼克。我想那么他们只能躺在那里,一直等到有人——敌人——来把他们做成肉串。”

“另外的某个仆从。”特芮说。

“对,另外的某个仆从。”赫布说,“你说对了。另外的某个仆从会过来,他会以爱的名义用长矛刺穿他的骑士同行。我们今天争斗的还是同样的东西,我想。”赫布说。

“政治,”劳拉说,“一切都没有改变。”劳拉的脸上还是有点红,眼睛亮闪闪的。她把酒杯端到嘴边。

赫布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他仔细看着酒瓶上的标签,似乎在研究上面英国国王卫士的小人。然后他把杯子慢慢放在桌子上,伸手去拿奎宁水。

“那对老夫妇怎么样了,赫布?”劳拉说,“你那个故事开了头,还没讲完呢。”劳拉为点烟费了半天事,她的火柴老是灭。室内的光线这时又不一样了,在变化,越来越暗。窗户外面的树叶仍在微微反光,我盯着它们在窗玻璃及下方有福米卡塑料贴面的台子上投下的模糊图案。除了劳拉擦火柴,没有别的声音。

“那对老夫妇怎么样了?”过了一会儿我说,“前边我们听到他们刚刚结束了重症监护。”

“更老也更聪明了。”特芮说。

赫布盯着她看。

“赫布,别那样看我。”特芮说,“接着讲你的故事吧。我只是开玩笑。然后怎么样了?我们都想知道。”

“特芮,有时候啊。”赫布说。

“拜托,赫布。”她说,“亲爱的,别总是这么严肃嘛。请继续讲故事。我那只是开玩笑,真是的。难道你开不起玩笑?”

“这根本不是一件可以开玩笑的事。”赫布说。他拿着酒杯,眼睛死死盯着她。

“后来呢,赫布?”劳拉说,“我们真的想知道。”

赫布眼睛盯着劳拉,后来不那样看了,咧嘴而笑。“劳拉,要不是我有了特芮而且很爱她,要不是尼克跟我是朋友,我会爱上你的,会把你抢走。”

“赫布,狗屁,”特芮说,“讲你的故事吧。要不是我爱你,首先我他妈绝对不会在这里,这点你可以打赌。亲爱的,你说呢?讲完你的故事吧,然后我们会去‘图书馆’。好吗?”

“好吧,”赫布说,“我刚才讲到哪儿了?我现在到哪儿了?这样问更好。也许我应该那样问。”他等了一会儿,然后就开始讲了。

“等他们终于没有生命危险时,我们就能把他们从特护病房中转出来,在我们看得出他们能够挺过去之后。我每天都会过去看他们,有时候一天两次,在我看完了其他病人之后。他们都打着石膏,缠着绷带,从头到脚都是。你知道的,即使没有亲眼见过,也会在电影里看到过。可是他们从头到脚都缠着绷带,哎,我真的指的是从头到脚。他们就是那样子,正像电影里那些装模作样的演员在经历了某种大灾大祸之后。但这是真的,他们的头上缠着绷带,只是在眼睛、嘴巴和鼻子那里留了洞。安娜·盖茨的腿也得被吊起来。我跟你们说,她比她丈夫的情况更糟糕。有段时间,他们都是靠葡萄糖输液维生。嗯,亨利·盖茨有很长时间情绪很沮丧,即使在他知道他的妻子会挺过去并康复时,他还是很沮丧。不只对车祸本身,不过当然那对他也有打击。你们知道,前一分钟一切都无比顺畅,然后咚的一声,你面临着深渊。你康复了。像个奇迹。可是在你身上留下了印记,会那样的。有一天,我坐在他病床旁边的一把椅子上,他通过嘴巴处开的那个洞慢慢讲话,所以有时候,我得凑到他脸前听他说话。他跟我说了当那个小年轻的车越过中线上了他这一边路面并继续冲上来时,他想到自己是怎么想的,有什么感觉。他说他知道那对他们来说是全完了,那是他最后看一眼他在这个世界上所拥有的。就那样了。但是他说没有什么飞进他的脑海,他的一生没有掠过他的眼前,根本不是那样。他说只是觉得可惜再也见不到他的安娜,因为他们一直生活美满。那是他唯一的遗憾。他当时直直地往前看,只是抓紧了方向盘,看着那个小年轻的车冲向他们。他只能说:‘安娜!抓紧,安娜!’”

“我听得心惊胆战。”劳拉说,“咦。”她摇着头说。

赫布点点头。他接着往下讲,这时是欲罢不能了:“我每天都在他的床边坐一会儿。他缠着绷带躺在那里,眼睛盯着床尾那里的一扇窗户往外看,那扇窗户高得让他除了树顶什么都看不到。一连几个钟头,他都只能看着树顶。没有人帮忙,他动不了头,每天只有两次会有人来帮他动一动头,每天早上几分钟还有每天晚上,他才可以动一动头。我们去的时候,他说话得看着那扇窗户。我说话很少,问的问题不多,但是多数时候我会听他说。他很沮丧。而在别人告诉他让他放心,他的妻子会康复,她恢复得让大家都满意之后,最让他感到沮丧的是这一事实,即他们无法待在一起,他无法每天都能看到她,陪着她。他告诉我他们1927年结婚,从那以后,他们只有两次分开过。甚至当他们的孩子出生时,孩子都是在农场上出生,亨利和太太每天都会见面、聊天,到哪里都在一起。但是他说他们只有两次真正分开过——一次是当安娜的母亲1940年去世时,她不得不坐火车去圣路易斯那边处理后事。然后是1952年当她姐姐在洛杉矶去世时,她得过去认尸。我应该告诉你他们在离俄勒冈州本德市七十五英里左右的地方有座小农场,他们这辈子大部分时间都是在那里度过的。只是几年前,他们才卖了那个小农场去本德市住。这次车祸发生时,他们是从丹佛过来,他们去那里看望了他的妹妹。当时他们是要去埃尔帕索看他们的一个儿子和孙辈。但是那么多年的婚姻生活中,他们只有那两次分开过一段时间。想想看吧。可是呢,天哪,他因为妻子而感到孤单。我跟你们说,他渴望见到她。之前我从来不晓得这个词的含义,‘渴望’,直到我在这个人的身上看到。他极度想她,只是想跟她在一起,那位老先生。当然,我每天告诉他安娜的进步,说她的伤口正在愈合,她会没事的,只是个需要再多一点点时间的问题。他听了后感觉好了一点,开心起来。亨利这时已经不用石膏和绷带了,可他还是特别孤独。我跟他说一旦他可以,也许再过一周,我就会把他放到轮椅上推他去看,推他去走廊上的那边看看他的妻子。这段时间,我去看他,聊天。他跟我讲了一点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末、三十年代初他们在那家农场里的生活。”他看了一眼桌前的我们,对他将要说出的摇摇头,要么也许只是对这一切感到不可思议而摇头。“他跟我说过冬天没有别的,就是下雪,也许某次会有好几个月,他们都无法离开农场,道路会封掉。另外,冬天的那几个月里,他每天都得喂牛。他们只是一起待在那里,两个人,他跟他的妻子。孩子们还没有出生,是后来出生的。一个月一个月过去,他们一起在那里,他们两个人,过着同样按部就班的生活,一切都是同样的,从来没有另外一个人可以说说话或者去看望。但是他们拥有彼此,那是他们拥有的所有和一切,彼此。‘你们有什么娱乐?’我问。我是正儿八经地问。我想知道。我不明白人们怎么可以那样生活。我觉得现在任何人都不可能那样生活了。你们这样觉得吗?我觉得不可能。你们知道他怎么说?你们想知道他是怎样回答的?他躺在那里考虑这个问题,想了一会儿,然后他说:‘我们每天晚上都去跳舞。’‘什么?’我说,‘对不起,亨利。’我说着又凑近了一点,以为听错了。‘我们每天晚上都去跳舞。’他又说。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是我等着他继续往下说。他又回忆起那段时候,过了一会儿他说:‘我们有一台胜利牌留声机和几张唱片,医生。我们每天晚上都会播放留声机,听唱片,在客厅里跳舞。我们每天晚上都会那样做。有时候外面下着雪,温度降到零度以下。一二月的时候,温度真的会降到很低,可是我们会在客厅里听唱片,不穿鞋只穿着袜子跳舞,直到我们把全部唱片都放了一遍。然后我们把火生大,只留下一盏灯亮着,随后就上床睡觉。有些夜里会下雪,外面静得能听到雪在下,真的,医生,’他说,‘你能听到的。有时候你能听到雪在下,如果你安静下来,心无杂念,跟自己和一切都毫无怨言,你就能躺在黑暗中听到下雪。你什么时候试试吧。不管怎么样,我们每天晚上都跳舞。然后上床睡觉,盖很多被子,暖暖和和地一直睡到第二天早上。你醒来时,能看到自己呼出来的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