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第2/3页)

“我早就知道你会来这套!”那个妇人哭了,合上手指,手抱住了太阳穴。“我早就知道你会说这些!我不吃惊。一点儿都不。狗改不了吃屎,这话真是说得再对不过了。我现在才明白这句话,真是活到老学到老啊。但你什么时候才能明白啊,你这个老傻瓜?回答我啊。”她对老人说,“难道你要像头骡子一样,先被人用木头在两眼之间敲上几下才行吗?噢,我的上帝啊!你怎么就不照照镜子,看看你自己呢?你要是能站在镜子前面,真应该好好看看自己。”

老人从长凳上站起来,走到饮水池旁,一只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拧开水龙头,弯下身去喝水。然后他挺直身体,用手背轻轻地擦擦嘴,两手都背在后面,开始在候车室里闲逛,就像是散步一样。

登特小姐能看出他一直在仔细观察着地面、空椅子,还有烟灰缸。她明白老人是在找火柴,便为自己没带火柴感到歉意。

那个妇人扭过头,目光跟着老人移动。她提高声音冲老人说:“北极也有肯德基炸鸡!桑德斯上校穿皮大衣长统靴!全毁了!毁到头了!”

老人没有回答,继续自己在屋子里的逡巡,然后,在窗前停下,背着手,站在那里,望着外面空荡荡的停车场。

妇人转过身,冲着登特小姐。她拽了拽自己腋窝下面的连衣裙,说:“下回,我要是想看有关阿拉斯加巴若角,或是那里的土著爱斯基摩人的家庭录像的话,我就问他们要去。我的上帝啊,那可是无价之宝!有些人真是什么都干得出来。有些人就是想用无聊把他们的敌人烦死。你得身临其境,才能明白我的意思。”她炽热地盯着登特小姐,像是在挑衅,看她敢不敢反驳自己。

登特小姐拿起手包,放在腿上。她看着挂钟,表针即使还在转动,也慢得快要停下来似的。

“你不怎么说话啊,”那个妇人对登特小姐说,“我敢打赌,要是有人给你起个话头儿,你肯定能说个没完没了的,是不是?但你是个‘害羞的擦鞋匠’,任由别人把脑袋说掉了,你也只是安静地坐在那儿,合着你洁净的小嘴。我说得对不对?闷葫芦,你是不是就叫这名字呀?别人到底怎么称呼你啊?”

“叫我登特小姐。不过,我不认识你。”登特小姐回答。

“我也根本不认识你呀!”妇人说,“不认识你,也没兴趣认识你。就坐那待着吧,想你那点儿心事。不管你怎么想,也不会改变什么了。但我知道我在想什么,我觉得那件事很恶心。”

那个老人离开窗台,走了出去,又马上回来了。烟斗里的香烟已经点着,人看上去精神也好多了。他的下巴向前挺着,肩膀拖在后面,坐在那个妇人旁边。

“我找着火柴了。”他说,“就在那儿,路边就有一盒。肯定是什么人掉在那儿的。”

“你主要是有运气。”妇人说,“就你现在的处境而言,这倒对你很有利。就算别人谁都不知道,我可知道你这点。运气很重要。”她向登特小姐这边看过来,说:“年轻的小姐,我敢打赌你这辈子也有倒霉犯错的时候吧?我知道你有过,你脸上的表情告诉我了。但你就是不说。很好,憋着吧。我们说。等你老了的时候,你就有的说了。等你到了我这个岁数,或是他那个岁数,”妇人边说,边用她的拇指猛地戳了一下那个老人,“但愿不会那样,但你跑不了。那时候可就是倒霉显灵的时候了,一样也少不了。你都不用去找它们,它们就会自己找上门来的。”

登特小姐拿着手包从长凳上站起来,走到饮水池边。她就着喷水口喝了口水,转身看着他们。老人已经抽完了烟,清理着烟斗里残余的烟末,倒在凳子下面。他在手掌里轻轻敲了敲烟斗,对着嘴儿吹了吹,把烟斗放回衬衣口袋。现在,他也把注意力放在了登特小姐身上,眼睛盯着她,和那个妇人一起等着她开口说话。登特小姐打起精神,想要说几句。她不知道该从何谈起,心想倒是可以先说说自己手包里的枪。她甚至可以告诉他们就在今晚,就在刚才不久,她几乎杀了一个人。

就在这个时候,他们听见了火车的声音。先是汽笛,接着是叮当叮当的声音,当路口的防卫栅栏放下来的时候,警铃也响起来。妇人和老人都从凳子旁站起来,向门口走去。老人为那个妇人打开门,然后笑着,指尖儿轻轻一动,示意登特小姐也赶快走出去。登特小姐把手包抱在胸前,跟着那个比她年长的妇人走出了门。

火车又鸣了一次汽笛,车轮一边与铁轨摩擦得尖叫,一边慢了下来,停进站台。车头驾驶舱前的头灯射出的光穿梭在轨道上。火车只有两节车厢,被灯照得一清二楚。站台上的三个人很容易就能看出,这一小列火车几乎是空着的。不过,他们一点儿都不吃惊。这个时间,要是还能在火车上看见乘客,倒是很奇怪呢。

车厢里,稀疏零落的几个人透过车窗向外看着,也觉得奇怪,这么晚了,站台上怎么还有人,而且正准备上车呢?是什么事情让他们还在外面奔波?现在应该是人们准备睡觉的时候了。车站后面的小山上,房子里的厨房既干净又整洁;洗碗机早就完成了它们整套的工作,所有东西都已经各归其位。孩子们的卧室里,夜灯正亮着,几个十几岁的女孩可能还在一边读小说,一边用手指捻着一缕缕头发。但电视都已经关了。丈夫妻子们正准备着上床睡觉。独自坐在两节车厢里的六七个乘客,看着窗外,琢磨着站台上的三个人。

他们看见一个浓妆艳抹的中年妇人,穿着玫瑰红色的针织连衣裙,走上台阶,进入车厢。她身后是一个年轻一点的女人,挎着手包,穿着夏季的衬衣和裙子。跟着他们上车的是一个老人,缓慢地走进来,仪态威严。老人一头白发,带着白色的丝绸领结,却没穿鞋。乘客们很自然地以为正在上车的这三个人是一起的,而且看出来不管他们三个人那晚有何公干,结果都差强人意。不过,乘客们这辈子已经见识过很多比这还要复杂的事情,见多不怪了。他们心里明白,这世界上什么事儿都有。可能,这三个人的情况还不算太坏,但也有可能他们原本比眼下更倒霉呢。所以,当这三个人穿过走廊,各自坐下后——妇人和白发老者坐在一起,年轻女人拿着手包,隔着几排座椅,坐在了后面——他们几乎没再多想别的什么,只是盯着窗外,重新思考起火车进站前就困扰着各自的事情来了。

站台上,信号员看看轨道前方,又向后瞥了一眼火车来的方向,举起手臂和提灯,对火车司机发出了信号——司机一直等待着的信号。司机扭动了标度盘,推下控制杆。火车向前驶动。开始时很慢,渐渐提起速来。火车越开越快,飞驶进黑漆漆的田野,灿烂的车身发着光,照得两旁的路基跟着一起闪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