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间宫中尉的长话(其一)(第4/4页)

"子弹穿过去了,血也不再出了。山本说。的确,子弹恰好利利索索一穿而过,只在那里剜了一个肉洞。我解下代替绷带的手帕,用酒精给伤口消毒,缠上新绷带。这时间里他眉头没皱一下,仅上唇上边那里细细沁出一层汗珠。他用水壶里的水润润嗓子,然后点支烟,十分香甜地把烟吸入肺去。继而掏出白朗宁手枪插在腰间。间官少尉,我们马上撤离这里,过哈拉哈河去满军监视所。

"我们几乎没再开口,匆匆收拾野营用品,骑马赶往渡河地点。至于到底那里发生了什么,遭到什么人枪击,我一句也没问山本。一来以我的身分不应向他问起,二来纵然我有资格问他也未必回答。总之当时我脑袋里的念头只是争分夺秒撤离敌方地带,渡河开到较为安全的右岸。

"我们只顾在草原上默默驱马前进。依然谁也没有开口,显然大家脑袋考虑的都是同一问题——果真能安全渡河么?仅此而已。倘若外蒙军抢先到达桥头,我们就一切休矣,无论如何也无望获胜。记得我腋下汗出得厉害,一直就没干过。

"间官少尉,这以前你遭过枪击吗?经过长时间沉默,山本从马上问我。

我答说没有。

"开枪打过谁吗?

没有,我重复同样的回答。

我不知道对这样的回答他作何感想。也不晚他问的目的究竟何在。

"这里有文件必须送交司令部。说着,他把手放在马鞍一个袋子上。万一无法送到,必须坚决处理掉。烧理都行,千万不可落入敌手,千万千万!这是头等优先事项,你一定要牢记在心,这是非常非常重要的。"

"明白了。我说。

"山本定定注视我的眼睛。如果情况不妙,首先朝我开枪!毫不犹豫地!他说,自己能开就自己开。但我手臂负伤,情况可能不允许我顺利自绝。那时就要开枪打我,务必打死!

"我默默点头。"

"日落前到达渡河地点时,证明我路上的疑惧不是没有根据的。外蒙军已在那里布置了小股部队。我和山本登上稍高些的沙丘,交替用望远镜窥望。对方人数并不多,八个。但以国境巡逻队来说装备却相当可观。带轻机枪的一个人,稍高些的地方架一挺重机枪,旁边堆着沙袋。机关枪无疑是封锁河面的。看来他们在此安营扎寨的目的就是不让我们渡往对岸。他们在河边支起帐篷,打桩拴了十多匹马。估计不抓获我们他们是不会离开这里的。

"渡河地点此外没有了么?我试着问。

山本眼睛离开望远镜,看着我摇头道:有是有,但有些过远。从这里骑马要两整天,而我们又没有那么多时间。冒险也只能从这里过。

"就是说夜间偷渡了?

"是的,别无他法。马留在这里。只要干掉哨兵就行,其他人恐怕睡得死死的。一般声响都全被水流声吞没,不必担心。哨兵我来干。干之前没什么可做,趁现在好好睡觉休整。

"我们渡河作战时间定在后半夜3点。本田伍长把马背上的东西全部卸下,领去远处放了。剩下的粮食弹药挖深坑埋了。我们身上只带一天用的粮食、枪和少量弹药。万一同火力占绝对优势的外蒙军交火,弹药再多也绝对不可能获胜。接下来我们准备在渡河时间到来前睡上一觉。因为如果渡河成功,往下一段时间很难有睡觉机会,要睡只有现在睡。安排本田伍长放第一班哨,再由洪野军曹换班。

"在帐篷里一倒,山本马上睡了过去。大概此前他基本没睡过。他把装有重要文件的皮包放在了枕旁。一会儿洪野也睡了。我们都累了。但我由于紧张,久久没能入睡。困得要死,偏偏睡不成。想到杀死外蒙军哨兵以及重机枪朝渡河的我们喷吐火舌的情景,神经愈发兴奋起来。手心汗湿淋淋的,太阳穴一剜一剜作痛。我已经没了信心,不知自己能否在危急关头做出无愧于军官的行动。我爬出帐篷,走到站岗的本田伍长那里,挨他坐下。

"本田,我们有可能死在这里。我说。

"是啊。本田回答。

"我们沉默片刻。但我对他那声是啊所含有的什么有点不悦。里边带有某种犹疑意味。我不是直感好的人,但也听得出他有所隐瞒而含糊其词。我叮问他有什么只管说出,再不说怕没机会了,肚子里有什么说什么好了。

"本田双唇紧闭,手指摸弄了一阵子脚旁的沙地。看得出他内心有什么相持不下。少尉,稍顷他开口道,他紧紧盯视我的脸,我们四人当中,您活得最久,将死在日本,要比您自己预想的活得长久得多。

这回轮到我紧紧盯视他的脸了。

"您大概纳闷我何以知道吧?这我自己也解释不了。只是知道就是。

哪就是所谓灵感什么的?

"或许。但灵感这个说法不符合自己的心情。没有那么神乎其神。刚才也说来着,只是知道、如此罢了。

"你这种倾向,以前就有?"

"有。他声音果断,不过自懂事开始,我就一直向别人隐瞒这点。这回讲出来完全是因为处于生死关头,而且是讲给您。

"那,其他人怎么样?那你也知道吧?

他摇头道:有的知道,有的不知道。作为您恐怕还是不知道为好。您大学毕业,我这样的人向您说这种自以为了不起的话,未免有些犯上:人的命运这种东西,要在它已经过去之后才能回头看见,而不能抢先跑到前面去看。对此我已差不多习惯了,可您还没有习惯。

"总之我不死在这里是吧?

他抓起一把脚边沙粒又从指间使之沙沙拉拉地漏下,这一点可以断定:在此中国大陆,您不会死。

"我还想说下去,但本田伍长就此缄口,似已沉入自己的思索或瞑想之中。他拿着步枪,目不转睛瞪视旷野。我再说什么看来也不会传进他的耳朵。

"我返回沙丘阴面低低拉开的帐篷里,躲在深野身旁闭上眼睛。这回睡意袭来。我睡得很沉,就好像有人抓起我的脚把我拖进大海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