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心胸豁然(第2/5页)

多看一眼,或许欣喜之情就会油然而生,这就是普鲁斯特美的观念的核心所在,它揭示了一个事实:我们的不满多半并非因为生活有什么内在的缺陷,而是因为我们不能恰如其分地看待自己的生活。欣赏法棍面包的妙处并不意味着我们对城堡之美就不屑一顾,但若不能领略面包的好,则我们整体的欣赏能力必是出了问题。那个郁结的年轻人家中所见,与夏尔丹在很相似的公寓房里所留意的,二者竟是天差地远,这说明看取世界的方式决定着我们能看到些什么,夏尔丹的方式是欣赏,欣赏与只想着得到、占有是全然不同的两码事。

在普鲁斯特的人物画廊中,因不懂欣赏生活而陷入沮丧的角色,并非只有1895年写夏尔丹那篇文章中的年轻人。十八年后,他的笔下又出现了一个普鲁斯特式的主人公,此人非他,即是《追忆逝水年华》中的叙述者。他与论夏尔丹文中的年轻人颇多相似:二人都郁郁寡欢,都生活在一个索然无味的世界里,而后来也都因换了副眼光看世界而获拯救,由此发现了生活如此真实而又如此出人意表地充满绚烂的色彩,这发现恰恰证明,直到那时,他们才算是明白了生活的真谛——惟一的不同仅在于,二人之获得启示,一个是在卢浮宫的画廊,另一个则是在面包房。

为要勾画面包房这个事例,普鲁斯特向我们描述了叙述者某个冬日下午的一幕。他患了感冒,在家里坐着,因沉闷的日子而无精打采,没什么盼头,明天又是无聊的一天。这当儿他母亲走进房间,问他要不要来杯椴花茶,他回说不要,后来不知什么缘故,他又改了主意。和茶一起,母亲还端上一块玛德莱娜点心,那是一种胖鼓鼓中间凸起的小甜饼,看上去像是用扇贝做模子烘出来的。萎靡不振的叙述者百无聊赖,掰了一小块饼放进茶里,啜了一口,就在这一刻,奇迹出现了:

温暖的茶水和着那小块玛德莱娜方入口内,立时有一阵颤栗之感穿过我的全身,我万念皆空,专注地品味起出在我身上的奇事。一种微妙的快感侵入我的感官,那是一种难以言传的感觉,不知从何而来。那一刻,生命的无常之感突然离我远去,人生的灾难于我无伤,生命的短暂也只不过是幻觉……现在我不再感到渺小、孤独和无聊。

这块玛德莱娜小甜饼有何神奇之处?其实它和莱奥妮姑妈总喜欢浸到茶里吃的那种,同叙述者儿时她给他吃的那种,都并没什么差别。当他还是小孩时,星期天他会进莱奥妮姑妈的卧室道早安,而假期他们一家人总是到她贡布雷乡间的房子去度假。多少年过去,叙述者的童年在他的心目中已经模糊了,就像生活中的其他许多事情一样,童年生活中还记得的他也不觉得有什么美妙或是有趣可言。但这并不意味着他的童年真的一点也不美妙,只不过是他将其遗忘了,——此刻玛德莱娜在唤起的,正是他失去了的记忆。经由心理的快速切换,一块自童年过后再未沾唇、记忆久已尘封的小甜饼竟一下将他带回到贡布雷的时光,回忆潮水般涌来,漫无边际,亲切温暖。童年时光似乎忽然间变得美丽了,他带着欣喜之情回想起莱奥妮姑妈一直住着的那所灰色的老房子,贡布雷的小城和附近的地方,想起替人跑腿时常走的那条街,想起教堂、乡间的路、莱奥妮姑妈花园里的花,还有维翁河上漂浮的睡莲。当沉浸于回忆之时,他明白了这些记忆之宝贵,也正是这些记忆给了他灵感,让他最终写出《追忆逝水年华》,从某种意义上说,这部小说其实就是一个完整而又充分延展、精心刻画的“普鲁斯特时刻”,也可说是“普鲁斯特时刻”感性、直观的显现。

与玛德莱娜的重逢之所以令叙述者喜出望外,乃是因为小甜饼让他豁然开朗:不是他的生活平庸琐碎,而是盘踞在他意识中的种种幻象庸俗无聊。这是理解普鲁斯特式人物特性的关键,一旦破除了虚假的幻象,眼前的世界便焕然一新。那个看夏尔丹画作的年轻人的情形,其疗救的过程也正相仿佛:

尽管生活在某些时刻似乎向我们展示了异乎寻常的美,我们却有可能还是认定它平庸无奇,这得归因于我们错误的判断。我们不是根据生活本身提供的证据,而是依凭那些虚假得离谱的幻象得出我们的结论——由此我们把生活贬得一钱不值。

不能恰如其分地存住当下的情境,这些可怜的幻象便乘虚而入,如此一来我们已忘却了事物的本来面目。的确,普鲁斯特认为,昔日的生动印象往往得自不经意间,一块玛德莱娜小甜饼、一缕久已遗忘的气息或是一只旧手套能让我们有动于衷,联翩浮想不期而至,而刻意求之则反而未必能有此效力:

受意志控制的回忆,亦即由大脑和眼睛召回的记忆,给我们的只是模糊不清的过去的复制品,就像末流画家笔下的春天……我们不相信生活是美丽的,因为我们无法让生活的美在心中复活,但是如果不期然闻到一阵久已遗忘的气味,我们突然间会感到莫名的欣喜;与此相似,我们认为自己对死者已再无爱恋之情,是因为我们已将他们忘却,但是如果有一天不期然看见他们遗下的旧手套,睹物思人,我们又会泪流满面。

过世前数年,普鲁斯特收到一张问卷,请他列出卢浮宫中(此时他已有十五年未履足卢浮宫)他最喜爱的八幅法国画家的画作。他有些举棋不定,最后的答案是:瓦多的《扬帆希特里岛》或《冷漠》;夏尔丹三幅,自画像,他夫人的肖像,以及一幅静物;马奈的《奥林匹亚》;雷诺阿一幅,或是柯罗的《但丁的小舟》或《沙合特里教堂》;最后是米勒的《春天》。

至此我们对普鲁斯特心目中描摹春天者何为上品,可以有一概念了,他的取舍有一前提,即看其是否能传达出春天的真实气息,一如不期而至的回忆令昔日时光真实重现。然而杰出画家能在画布上表而出之,末流画家却视而不见者,究竟为何?此问题也可换个方式发问——不期而至的记忆与意识控制的记忆,二者之间究竟有何差别?答案是“无甚差别”,至少是不同处要比我们想象者少得多。同以春天为题,一幅平庸之作与大师之作究竟有多大不同,实难说清,虽说差别不是一点没有。平庸的画家也有可能具有一流的绘画技巧,云彩画得酷肖,青草的嫩芽表现得很巧妙,树根的根须也画得毫厘不爽,但是他们画中还是缺少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息,而那恰是春天独特魅力的所在。比如,他们就是画不出(当然也就没法让我们去留意)树上花朵边缘的一圈嫩红,田野上艳阳高照却又暴雨将临二者之间强烈的对比;画不出树干上节疤的质感,乡野小道旁花儿不堪风吹雨打,倏忽之间娇艳不再的景象——这都是些细微之处,然而对春天的感受,对春天的欣悦之情可能正是来自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