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传情达意(第3/4页)

若说“马尔索”、“班尼布斯”、“黄色的小宝贝”之类的称呼显示出构筑新名可传达彼此关系中新的一面,那普鲁斯特之名屡被张冠李戴,与相似之名相混,则恰可见出另一种不妙的情形,即人们不愿费神为了记住人之各各不同而扩展自己的语汇。那些对普鲁斯特知之甚少的人当然没有私下给他另立新名之好,不仅如此,他们还屡将普鲁斯特错当作当时名气远在他之上的另一作家马塞尔·普沃斯特,叫人好不沮丧。1912年,普鲁斯特还特别提到此事:“我真是无名鼠辈。难得有读者读了我在《费加罗报》上的文章后给我写信,收信人的名字写的却是马塞尔·普沃斯特,对这些读者而言,我的名字似乎只能是个印刷错误。”

用同一字眼描述全然不同的两个对象(《追忆逝水年华》的作者普鲁斯特和《半个处女》的作者普沃斯特)暗示了人们对真实的世界殊相的漫不经心,人们总是以为现成的表达即足以将其道尽。见大雨只知说“大雨如注”的人必是对大雨之千姿万态毫不留心,将凡P字开头、结以T的作家尽以为马塞尔·普沃斯特的人,则必是对文字风格之各各不同全无会心。

是故若说使用陈词滥调大成问题,那恰是因为世上种种,举凡下雨、月亮、艳阳、情感等千差万别,远非老套的表达所能穷形尽相,老套的表达总是与我们的期待相去甚远。

普鲁斯特笔下的人物倒是言谈举止各不相同,决无定型的模式。且举一例:照通常的观念,围着家人打转的老姨妈总是耽于家人过好日子的种种白日梦。普鲁斯特笔下的莱奥妮姑妈则与之不同,她虽深爱家人,却喜想象他们处于悲苦之境,而此种想象还能给她某种快感。她躺在床上,整日唠叨她一身是病,如此度日乏味之极,她巴不得有些刺激,即令来些可怕的事也比死水一潭为好。她想象的最刺激之事是家中失火,房屋烧作白地,全家人无一幸免,但她自己倒能不慌不忙,从容逃离火海。多年后她还对家人的遭难伤心不已,虽是举步维艰,她却还强扶病体,亲往主持悼念葬礼,虽当大难却有勇气直面,衰年之人却坚强无比,令全村人皆为之感叹不已。

莱奥妮姑妈显然宁可于想象中饱受痛苦折磨,也不会承认她的想入非非颇有快意——此种心理其实并不罕见,只是很少被深究而已。

阿尔贝蒂娜也颇有些看似离奇实属正常的念头。有天早上她走进叙述者的房间,忽觉爱恋之情油然而生,她赞他如何聪明过人,且赌咒发誓,说宁死也不会离他而去。要是我们问阿尔贝蒂娜何以忽然间情感高涨,可以料想,她必会回答,那是因男友才气过人或是气质不凡,我们多半也会对她之所言信之不疑,因为这似乎合于人们通常对情感发生机制的解释。

但是,普鲁斯特却不动声色地让我们了然阿尔贝蒂娜忽然间对男友情感大发的真实原由:那是因为叙述者那天早上胡子刮得特别干净,而她最喜洁净光滑的面孔。普鲁斯特于此暗示了她的浓情蜜意与他之聪明与否实无半点干系,要是他再不刮脸了,没准第二天她就会跟他说拜拜。

这实在有点煞风景。我们总认为爱情发自内心深处,哪会如此浅薄?说她陡生爱意是因为叙述者面孔刮得仔细,阿尔贝蒂娜决不会认账,没准她还要兴师问罪,说你如此妄加揣测,简直是心理变态,而后她就会转换话题。这真是令人遗憾。抛弃老套,代之以对情感机制的全新解释,普鲁斯特提供的并非什么阴暗心理,而是对何为正常何为不正常的更深广的理解。如果阿尔贝蒂娜意识到她的情感反应只说明触发爱意的缘由多种多样,而有些缘由甚于其他,她或许可以静下心来重新掂量她的爱意是否靠得住,也好想想剃须之事在她的爱情中究竟占多大的比重。

经由对莱奥妮姑妈和阿尔贝蒂娜的描述,普鲁斯特向我们展示了一幅人类行为的图像,这图像初看但觉离经叛道,与正统的解释大相径庭,但最终我们也许会认识到,它比它所质疑的那幅图景逼真得多。

由此想去,我们或可从中约略探得普鲁斯特对印象派画家的经历大感兴趣的个中消息。

1872年,亦即普鲁斯特出生后的第二年,克洛德·莫奈那幅题为《日出印象》的油画首次展出。这幅画作描绘了勒阿弗尔港口黎明时分的情景:港口工作区的大致轮廓——起重机、吐着烟的烟囱、建筑——透过浓密的晨雾和满画面匪夷所思的破碎笔触,观者所能辨出的,就是这些了。

克洛德·莫奈:《日出印象》

这幅画当时在大多数人眼中简直就是一团糟,批评家们更是大为恼怒,他们语带讥嘲地将这画的作者和其他画风与莫奈相近的画家称作“印象主义者”,指责莫奈绘画技巧太幼稚,其画作不过是小儿涂鸦而已,与勒阿弗尔港日出时的真实情景何曾有半点相似?

几年后,艺术权威的判断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变,莫奈好得不能再好了。仿佛印象派画家不仅长于用笔,而且捕捉视觉真实的技巧已臻化境,令当代画家相形见绌。我们该如何解释此种戏剧性的转变?为何莫奈笔下的勒阿弗尔先被说成一团糟,后来又被称为对港区了不起的再现?

普鲁斯特的回答是从我们人人不免的习惯开始的——

回头想想我们自己对某种表达形式的感觉吧,它与现实本身毫无相共之处,而我们很快就接受了。

照这种看法,我们关于真实的概念与真实本身常不能相符,所以如此,实因我们的概念往往是由不充分的或是误导的描述塑造出来的。我们目之所见,耳之所接,尽是对此世界公式化的描述,是故一见莫奈的《日出印象》,我们最初的反应是困惑不解,且要抱怨说,这画看上去与勒阿弗尔一点不像——正像我们刚读到对莱奥妮姑妈和阿尔贝蒂娜的描写时会以为她们的举动缺少现实的根据一样。若说在这一幕中莫奈扮演了英雄的角色,那恰恰是因为他背弃了关于勒阿弗尔的传统的,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极受限制的种种表现方法,以便更趋近自我感受,传达出自己对日出的鲜活印象。

为表示对印象派画家的崇敬之情,普鲁斯特特地在小说中安排了一位画家,这个叫作艾尔斯蒂尔的虚构人物兼有雷诺阿、德加、莫奈诸人的特征。有次在海滨胜地巴尔贝克,普鲁斯特笔下的叙述者造访艾尔斯蒂尔的画室,他发现这里的画作类于莫奈的《日出印象》,有意挑战人们对逼真观念的传统理解。艾尔斯蒂尔画中的海景海天一色,天空看上去像大海,大海倒像是天空。在一幅描绘加赫格伊特港口的油画中,一艘驶离港区的轮船似乎是在城区里航行,在岩石间搜寻虾子的妇女则好像身在海里的洞穴中,头顶是轮船和海浪,而船上度假的游客看去就像是坐在敞篷马车上,穿过洒满阳光的原野,又穿过茂密的林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