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优哉游哉(第2/4页)

难道这样的新闻也能生发出悲剧性或喜剧性的小说?居勒·雷纳尔?这位左岸女子中学的化学老师婚姻不幸,原就患有哮喘,又被诊断得了直肠癌,听上去颇似巴尔扎克、陀思妥耶夫斯基,或是左拉笔下的人物。触电身亡的马塞尔·佩热尼呢?他那么热心地向朋友显摆电器设备知识,终以身殉,乃是为了促成儿子的婚事:他那兔唇儿子塞尔吉看中了朋友不穿紧身胸衣的女儿玛蒂尔德。维尔邦涅大街的那匹马呢?它会一个跟头翻上电车,怕是在怀念过去参加障碍赛的好日子,要不就是在为前些天集市上被撞死的兄弟报仇,人真可恶,竟将它兄弟做成了马排——这故事写成专栏小品颇为相宜。

关于普鲁斯特的借题发挥的本事,还有一更严肃正经的例子。1907年1月,他正读报间,忽被一头条新闻摘要“疯狂的悲剧”吸引。出身中产阶级的年轻人亨利·梵·布莱伦伯格“疯病发作”,用厨刀刺死了母亲。他母亲惊呼:“亨利,亨利,你对我干了什么?”双手伸向天空,倒在地板上。亨利随即将自己反锁在房间里,想用那把厨刀割喉自杀,却找不准血管,于是又拿了把左轮手枪对着太阳穴扣动了扳机。但他玩枪也是个生手,警察(其中有一位碰巧也叫普鲁斯特)赶到现场时发现他在自己房间的床上,脸上血肉模糊,一只眼球悬于眼眶外,与满是鲜血的眼窝似断似连。警察向他询问躺在外面的母亲是怎么回事,他未及说完即一命呜呼。

倘若与案犯是陌路之人,普鲁斯特对这报道也许扫上几眼,深呷一口咖啡,便即放过。偏偏他与这位温文尔雅、多愁善感的亨利·梵·布莱伦伯格在几次宴会上见过面,有过几次书信往还,就在几个星期前,还收到过他的信,信中布莱伦伯格询及他的健康,悬想新年二人运气如何,且希望他们不久即能再度见面。

阿尔弗莱德·安布罗、马德莱和那位定居罗马的美女读者或许都会下此判断:对此骇人听闻的罪案,最相宜的文字表述是一二惊叹之语。普鲁斯特则整整写了一篇满满五页纸的文章,将这个眼球悬于眶外的厨房惨剧放到更大的背景上细加探究。他不肯仅仅将此故事看作一桩闻所未闻、难以置信的凶杀案,宁将其视为人性中固有悲剧因素的又一显例,而自古希腊迄今,人的悲剧性恰是西方众多伟大作品的中心主题。在普鲁斯特看来,亨利弑母时的疯狂一如埃阿斯杀心顿起,令希腊羊倌及羊群惨遭杀戮时那莫名的愤怒。亨利就是又一个俄狄浦斯,亨利眼球悬于眼眶之外,俄狄浦斯以取自其母(亦其妻)伊俄卡斯特死时衣上的金扣刺瞎自己的双眼,二者正相仿佛。亨利看着母亲死去想必会感到心痛欲绝吧?这情景让普鲁斯特联想到抱着考狄莉娅尸身痛哭的李尔王,彼时李尔王哭喊道:“她永远去了。她已归于尘土。再不会,再不会活过来了!为什么狗、马、老鼠之类都还活着,你却再无一点呼吸?”当警官诘问奄奄待毙的亨利之时,作家普鲁斯特却感到自己就像《李尔王》剧中的肯特,正在让爱德加别去惊动意乱神迷的李尔王:“别打扰他的灵魂,哦,随他去吧。”

这一番引经据典并非只是卖弄学问(尽管普鲁斯特碰巧说过这样的话:“若是别人的说法较自己苦思冥想所得更有意思,断不可错失良机,拒不引用。”),我们毋宁认为,这是引导人们思索弑母惨剧背后深意的一种方法。对普鲁斯特而言,梵·布莱伦伯格对每个人均有启迪意义,我们不能以为事不关己,全然置身事外而遽下判断。也许我们只不过是忘了给母亲寄生日贺卡,然当听到梵·布莱伦伯格夫人“你对我干了什么?!你对我干了什么?!”的呼号,隐隐的罪恶感也会油然而生。“‘你对我干了什么?!你对我干了什么?!’——如果于此深思,”普鲁斯特写道,“我们或许会发现,惟有深爱儿子的母亲,才会在濒死之际,如此深切、绝望地责备儿子。事实是,随着时光推移,我们往往会以我们的关爱,以我们令他们承受的忧虑和不时的惊恐,将所有爱我们的人均置于死地。”

经这样一番生发,一个看似并不比本埠消息中寥寥数行的花边新闻更起眼的故事,竟可进入悲剧史,走入母子关系的普遍主题,而它竟能唤起我们复杂的同情。须知这样的同情人们通常只给予舞台上的俄狄浦斯,为一则早报上的凶杀案唏嘘不已乃至大惊小怪,则被认为是过于滥情。

于此我们也就知道,人类的经验是多么微妙脆弱,经不起半点删削压缩,这样的经验原本可以成为明确的路标,引导我们走出迷途,而人们却是那样漫不经心,随手即将其弃置一旁。事实上,许多文学作品和戏剧就其题材而言,与早报上的花边新闻大同小异,若是取了花边新闻的形式,最初又是在餐桌边读到,我们会毫无反应,而这些作品恰恰早已被证明是根本无法删削压缩的。

维罗纳一对年轻恋人的惨剧:一青年男子误认恋人已死,自杀身亡。其恋人苏醒后见情人一命呜呼,亦以身殉。

俄国一年轻母亲因家庭纠葛投轨自杀。

法国外省一年轻母亲因家庭问题饮药身亡。

——此等消息实在平淡无奇。然而莎士比亚、托尔斯泰、福楼拜等却以其卓越的艺术告诉我们:即使琐碎如花边新闻中的罗密欧、安娜·卡列尼娜、包法利夫人故事,亦有深意存焉。只要脑子正常,任何人皆可从中看出,这是些配得上伟大作品、有资格登上环球剧院舞台的人物,而一眼望去,这些人物与维尔邦涅大街冲向电车的那匹马,与奥贝那位触电身亡的佩热尼先生,似乎毫无差别。由此普鲁斯特宣称,艺术作品是否伟大与其取材如何毫无关系,而与对题材的处理则息息相关。进而他还断言,以艺术的眼光,即芥子之微亦可见须弥之大,我们会发现,甚至报上的一则香皂广告,也可以像帕斯卡尔的《沉思录》一样,令人回味无穷。

布莱兹·帕斯卡尔生于1623年,自小即被目为天才(并非仅仅是其显贵的家族自相标榜)。二十岁时他已弄通欧几里得的三十二条定理,继则穷究数学,测算大气压力,制作计算器,设计公共马车。染上肺结核之后他还写了一部为基督教辩护的格言集,这部语带悲观却文采斐然的书,即是鼎鼎大名的《沉思录》。

《沉思录》的价值不言而喻,我们从中获得启示也丝毫不必惊讶。此部大作在文化史上自有其不可动摇的地位。它令我们生出此想:若是掩卷之后仍不晓其价值,应责备的不是作者,而是我们自己。当然《沉思录》的妙处我们还是看得出,因为此书所论具有普遍意义,文字引人入胜且有某种现代的简洁。“我们并非总是挑那些出身高贵者当船长,”——有一则格言这样写道。这是对世袭贵族的抗议,如今我们自不难欣赏其中的冷嘲热讽,而在帕斯卡尔的时代重门第而不重才能,此种言论真称得上惊世骇俗。帕斯卡尔在此一语双关,以航海喻政治,不动声色地讥刺了某些人仅因出身世家即能身居高位的陋规:出身贵胄者或许会反唇相讥,就算他们连乘法口诀都拎不清,到了七乘几便一筹莫展,他们命中注定还是会独揽大权,你又奈何?——帕斯卡尔时代的读者也许会惧于此等盛气凌人的声势,不敢与之争辩;但若是有位对航海一窍不通的公爵要充船长领他们过好望角,再以类似的说词作论据,他们恐怕多半就不会逆来顺受,听之任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