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版人前言(第3/6页)

话说到这里,我不禁要从心理学的角度观察这个人。尽管我对荒原狼过去的生活知之甚少,我仍然有充分的理由猜测他的父母是虔诚而严厉的老师,恪守教义,将打破个人意愿作为教育、抚养子女的基础信条。但是,如果真的如我猜想,那么一切摧毁人格和打破意愿的尝试都将以失败告终。他强大而又坚忍,骄傲而且英勇。他们没能让他摧毁自己的人格,却成功地教会他讨厌自己。他孑然一身,天真而又崇高,倾其一生将幻想、思考作为全部财富。每当他遇到尖锐的批评、生自己的气或痛恨自己时,他都会放松要求,鉴于此,他是一个真正的基督徒和殉道者。至于其他人以及他所处的这个世界,他从来没有停止对这一切的爱,仅仅只是爱,爱他们所有,绝不会伤害他们,对周围邻里的爱简直跟他对自己的恨一样深,因此他的一生就是一个人对周围的爱和对自己的恨的最好例证,而他的自我厌恶跟真正的利己主义同出一辙,从长远来说,正是这种自我厌恶感滋长了同样残酷的孤僻与绝望。

尽管如此,是将我对他的想法搁在一边而回到现实问题上来的时候了。我最初对哈勒尔的了解,一半是通过我的侦察活动,一半是通过姑妈的评述,于是开始关心起他的生活方式来。不久你就会发现,他基本都泡在自己的书堆里,和自己的思想度日,追求一些不切实际的东西。他总是在床上躺到很晚,经常到了中午也不起床,还穿着睡衣在卧室和起居室之间来回穿行。仅仅过了几天的时间,这间宽敞舒适带有两扇窗户的起居室,相比之前别的房客住在这里时已然面目全非,而且随着时间推移就越发不同了。很多图片和画挂在墙上,用钉子钉住——有时是从杂志上剪下来的图片,经常更换。墙上还挂着一幅南方风景画、德国小乡镇的几张照片,显然是哈勒尔的家乡,它们中间是一些色彩明快清淡的水彩画,后来我发现这些画都是出自他的手笔。靠近它们的是一些照片,都是同一个可爱的年轻女人——或者不如说女孩更确切。墙上挂了很久的那张泰国佛像被摘下,取而代之的先是米开朗琪罗的雕像《夜》的照片,然后是圣雄甘地的肖像。不仅他的大书箱被书本占得满满的,而且书放得到处都是,桌子上、漂亮的旧衣柜上、沙发上、椅子上还有地板上。书里夹着他的笔记,那些小纸条也经常更换着。书的数量不断增加,除了他亲自从图书馆抱回的一堆书之外,他还经常收到邮寄来的成捆的书。从这个房间就不难看出住在里面的人是一个饱读诗书颇有学识的人,房间里弥漫的烟草味道以及遍地的烟屁股和烟灰就可以证明这一点。这些书并不全是学术书籍,大部分是各个时代诗人的诗歌佳作。他经常窝在沙发上,有好长一段时间沙发上都放着一本《从麦麦特到萨克森,索菲亚的旅程》——这是一本十八世纪后期的作品。歌德作品完整版、一本让·保罗的书已经呈现出磨损的迹象,还有诺瓦利斯、莱辛、雅克比和莱西屯伯格的书页差不多也都出现了这种状况。几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书上密密麻麻地用铅笔做了笔记。夹在一堆书本和纸张中间的大桌子上的,有一大瓶花。还有一个颜料盒,通常上面铺满灰尘,静静地躺在烟灰和一些杂七杂八的酒瓶中间。有一个用稻草包裹的瓶子里通常盛着意大利红酒,那是他从附近小商店里弄来的,也经常会有一瓶勃艮第或者马拉加葡萄酒,据我所见,还有一个矮墩墩的瓶子里装着一点樱桃白兰地,瓶子几乎空了,后来里面的酒蒸发消失,瓶子被放到房间角落任其攒灰积尘。我不会装模作样地为我这种侦察行为的合法性辩护,我会公开地评说所有迹象表明他过着那种知识分子求知若渴的生活,但是他总是邋遢且无序,这也让我想起我第一次看到他时对他产生的厌烦与不信任。我不仅是一个中产阶级,过着井井有条的生活,热爱工作且严格守时,我还烟酒不沾。哈勒尔房间里的酒瓶简直比他在艺术品位方面的混乱还要让我不悦。

无论他的吃饭时间还是睡觉工作时间都很不规律,而且对此他毫无责任感可言。曾经几天下来,他根本没有走出过房门,除了早晨的咖啡之外也不吃任何东西。有时候我姑妈只看到他扔掉一根香蕉皮,昭示着他吃了顿饭。尽管如此,其他的时间他都会去餐馆吃饭,有时是最高级最时尚的那种,有时是位置偏僻的小酒馆。他的身体看起来并不健康,除了步态有些蹒跚之外,爬楼梯也经常让他感到疲惫不堪,看起来还有其他很多毛病困扰着他,有一次他对我说已经有好多年他都被消化不良折磨而无法睡个好觉了。

第一次和最后一次见到他喝酒,我都制止了他。但有时我也陪着他去他常去的地方,亲眼见他如何在某种情绪的影响下喝酒,尽管无论是我还是别的什么人都没有见过他真的醉酒。我从来不曾忘记我们第一次相遇的情景。我们彼此知道对方,但是仅限于普通的租客知道对方住在隔壁的程度而已。有一天晚上,我下班回家,很惊讶地看到哈勒尔坐在一楼通往二楼的楼梯平台上。他坐在最上面一级台阶上,并且把身子向一边靠靠,好让我通过。我问他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是否需要我带他去楼上。哈勒尔看了我一眼,看得出我把他从某种恍惚的状态中唤醒了。他缓缓地向我投来一个令人愉快又充满悲伤的微笑,一瞬间就让我的心里泛起了对他的怜悯。他邀请我一起坐下。我道了谢,却说我的个人礼仪规范要求我不能坐在别人的房门口。“啊哈,是呀,”他说,笑得更灿烂了,“你说得非常对。但是,等等,我必须告诉你到底是什么促使我坐在这里。”他向前指着,好像是在对一楼房间的入口说话,那里有一扇窗。在楼梯、窗口和玻璃门中间的一块铺着木地板的小空间里,在大衣橱之前,摆放着两盆植物,一盆杜鹃花,一盆南洋杉,就种在大盆中,无须过多照料。植物看起来长势旺盛,保持着干净优雅的形态,我经常注意到它们而心情愉快。

“看看这道门廊,”他接着说道,“摆放着南洋杉还充盈着它的味道。很多次我走到这儿就挪不动步子了,非要在这里停一会儿。你姑妈也是,这里笼罩着一种奇妙的气息,这是一种干净整洁、一尘不染、精心擦拭所以闪烁着不可侵犯的光辉。每当我路过那里,我总是忍不住要深深吸一口它的气味。你难道不会去闻闻它吗,这种气味是由抛光的木地板和一点点松脂混合发出的,还夹杂着红心木和被涤净的植物叶片的味道——正是从这些微小的方面体现出资产阶级干净整洁、谨小慎微,同时富于责任感和奉献精神的精华本质呀。即便我不知道谁住在这里,但是我知道那扇明亮的玻璃门后面肯定是一个一尘不染的凡间天堂,一切都井井有条,一切都是对生命中少许习惯和使命的热切奉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