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源自他裤裆的怪物?(第2/10页)

现在,他以一个多情恋人特有的专注把残缺的手腕缓缓移向石膏手,再把断肢插入那只严丝合缝的假手里。这让他想起了自己第一次做爱时的感受。他感到“手”进入了他。

他闭上眼睛。在他前额的正中央,那只手出现了。他的手。他试图移动钢笔,动作很笨拙。

额头上冒出了冷汗。他深吸一口气,睁开双眼,把目光集中在石膏手以及它和钢笔接触的部分。他闭上眼睛。这一次,他成功地在一页想象出来的纸上从上往下写下了一笔。这一竖似乎用去了他一生的时间。

记得自己还是个年轻小伙儿的时候,曾有一次,他从公寓走路去房东家。途中他盲肠炎发作,疼极了,他记得那是他一生中走过的最长的路。

他写下了一竖:“I”。一个开端。

“I。”

这个垂直平面连接天和地。从身体的角度来说它代表人的脊椎,一端连接大脑,一端通到肛门。“I”探索人的这一至关重要的矛盾,生活正是由这两个区域之间的冲突与调和构成的。一端是那么尊贵,看起来难以启及;另一端却如此的低俗和基本:一个由屁股、土地、粪便和重量组成的世界。是“I”解决了这一矛盾——一座连接纯洁的思想王国和遍地粪便的现实世界的桥梁。

科斯塔大声读出自己写下的字母,又咕哝了几声。他对自己说,对于一个不识几个大字的农民来说,还真不赖。

他把注意力首先集中在元音上:I, O,A, U,E。

元音是发音的核心,他心想,哭泣、呻吟、性高潮、呜咽、哀号,都依靠这些基本的发音。辅音给出定义、节奏和形式,但元音是语言之歌的内耳。

被折弯腰杆的科斯塔想挺直了

科斯塔想出门转转。他先得刮刮胡子——他已有一周没刮胡子了。他的胡子本来就难刮。他喜欢那种扎人的感觉,在给胡子抹上肥皂沫前,他先用手搓了搓脸。胡楂儿很长,剃刀又不快,等他刮完,脸盆里的热水早凉了。尽管颈子和脸火辣辣的,不过他只在下巴下方割了一个小口子,没有什么大伤害。

他往脸上泼了点儿冷水,好让血液流动得慢一些。把黑色的胡楂儿冲下水池给他一种解脱的感觉。他很想体验一下户外的生活,都有点等不及了。天色已近黄昏,他太想去镇上逛逛了,一点也不担心待会儿得摸着黑回家。

他来到大门前,用大拇指把门闩往上一拨,再使劲踹了门一脚。门快速地反弹回来,在门回到原位、门闩重新扣上之前,科斯塔闪身而出。踹门给了他一种特别的满足感。

他感到一种近乎优美的活力,决定放弃骑他那辆黄色脚踏车的乐趣。

他还不是很习惯空气接触到光秃手腕的感觉,但甩开胳膊加大步伐带来的新鲜劲儿让他欢欣鼓舞。

等他赶到镇上,天已经全黑了。他东转西转,一个熟人也没碰上,便自我怜悯起来。他曾期待某种形式的欢迎。他知道这么想很荒唐,但还是有点泄气。他发现脚下的泥土那么松软,奇怪自己过去竟然没有注意到这个。

吉安尼不在家,科斯塔有意避开苉雅的家,在经历了那番过度的亲密之后,他有点害怕再见到她。他胆怯了。绕着“塔兰图拉”和教堂转了三圈以后,他朝“阿马莱托”走去。该吃的吃过了,该喝的喝完了,接下来干什么呢?他有点后悔把脚踏车留在家里了。

转过街角后他看到了小酒吧,他身体里某些东西开始平静下来。

三小时后他还在“阿马莱托”。他吃了牛肉,他吃了蘑菇。他喝了红酒,一人干掉一瓶,接着是威士忌。生活多么美好,世上所有的苦水都被倒空了。他在考虑离开前是否允许自己再喝一杯,还有就是这么做会不会高兴过了头,反而让自己犯糊涂。

这是一个复杂的问题。他决定不了喝还是不喝最后这一杯,通盘权衡着自己的选择。他可以买一杯酒,喝掉它;他也可以不买也不喝;他还可以买一杯酒,看着它,用鼻子闻闻,但不喝。不过他开始沉溺于这些绕人的问题这件事本身已经足以表明他不需要再喝一杯了。他发现自己的逻辑值得玩味,但如果手里没有一杯酒,又怎样玩味他的逻辑呢?算了,他心想,到此为止吧。我能够想得这么透彻,足以说明我不需要再喝一杯了,我需要的是保持头脑清醒。

解决了一个这么棘手的问题之后,他感到一阵轻松。这时,他意外地发现阿马莱托出现在他身后,把一只干净的小酒杯放在他面前,一边拍着他的肩膀一边嘟囔着:“这杯算我的。”又给他倒满了一杯威士忌。

阿马莱托不喜欢科斯塔。科斯塔个头儿比他高。阿马莱托喜欢在科斯塔坐着的时候与他聊天,他觉得这稍微给他一点儿高度上的优势。

科斯塔觉得阿马莱托是个自以为是的卑鄙小人,但是很乐意喝他酿制的酒。如果不用付钱,那就更让人开心了。

西娃娜和她堆满碎盘子的房间

刚开始,西娃娜并不喜欢独自居住,她从来没有觉得这么孤单过。难道是独居使她意识到了人生的孤独?渐渐地,她开始向自己妥协,伴随孤独的恐惧变成了独处一室的乐趣。这里面有一种特别的快乐,那就是知道自己具备应付孤独的能力。这就足够了。

有时候她连自己是谁都搞不清楚。她在乡下一个贫穷的地区长大。生机勃勃的智性生活割断了她的乡村根源。有时候她真希望重新变成一个乡下小丫头,给奶牛挤奶,用薄棉布把酸乳酪中的水分拧出来。她对自己说那样的生活多么简单,尽管知道其实也并不那么简单。

她开始从事一项奇特的创造——创造自我。在她感到恐惧的时候,这么做给予她力量和安宁。

她修复破碎盘子的手艺源自一个偶然事件。当时她正和朋友共进晚餐,失手把盘子掉在了厨房的板凳上。盘子整齐地摔成了两半。她不听朋友的劝阻,执意要把破碎的盘子带走,发现修复起来并没有那么困难。她为此花费了不少时间,并且意外地发现这项简单的工作竟然带给她很多乐趣。做这件事情本身成为了一种修炼。修炼的又是什么呢?乐趣是从修复破碎物件的过程中获得的。她暗自笑了起来。要是家庭关系也这么容易修复就好了。笑容消失了,痛苦重新回到她身上。她集中精力打磨干了的胶水,直到一点黏接的痕迹都看不出来。她打心眼里知道,这件活计完成得很漂亮。

她的朋友把修好的盘子里里外外看了个遍也找不到一点破裂的痕迹,也明白了这活计有多漂亮。她朋友接下来问她可不可以把这套盘子里的另外两个也修理一下。那两个盘子破损得更厉害。她至今还保留着那些碎片,三年过去了,她一直抽不出时间来打理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