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7节(第3/3页)

他原来一直在工作。一看到这张照片是什么,有什么意义,就马上用另一张纸把它盖住。幸好他打开它时,从电幕的角度来看,正好是上下颠倒的。

他把草稿夺放在膝上,把椅子往后推一些,尽量躲开电幕。要保持面部没有表情不难,只要用一番功夫,甚至呼吸都可以控制,但是你无法控制心脏跳动的速度,而电幕却很灵敏,能够收听得到。他等了一会儿估计大约有十分钟之久,一边却担心会不会发生什么意外会暴露他自已,例如突然在桌面上吹过一阵风。然后他连那盖着的纸揭也不揭,就把那张照片和一些其它废纸一古脑儿丢在忘怀洞里去。大概再过一分钟就会化为灰烬了。

这是十年――不,十一年以前的事了,要是在今天,他大概会保留这张照片的。奇怪的是,今天这张照片同它所记录的事件一样,已只不过是记忆中的事了,可是在手中遗留片刻这件事,在他看来仍旧似乎有什么了不起的关系似的。

他心里寻思,由于一纸不再存在的证据一度(hadonce)存在过,党对过去的控制是不是那么牢固了?

可是到今天,即使这张照片有办法从死灰中复活,也可能不再成为证据了。因为在他发现照片的时候,大洋国已不再同欧亚国打仗,而这三个死人是向欧亚国的特务出卖祖国的。

从那时以后,曾有几次变化――两次,三次,他也记不清有多少次了。很可能,供词已一再重写,到最后,原来的日期和事实已毫无意义。过去不但遇到了篡改,而且不断地在被篡改。最使他有恶梦感的是,他从来没有清楚地理解过为什么要从事伪造。伪造过去的眼前利益比较明显,但最终动机却使人不解。他又拿起笔写道:我懂得方法(HOW):我不懂得原因(WHY)。

他心中寻思,他自已是不是个疯子,这,他已想过好几次了。也许所谓疯子就是个人少数派。曾经有一个时候,相信地球绕着太阳转是发疯的症状;而今天,相信过去不能更改也是发疯的症状。有这样的想法,可能只有他一个人,如果如此,他就是个疯子。不过想到自已是疯子并不使他感到可怕;可怕的是他自己可能也是错的。

他拣起儿童历史教科书,看一看卷首的老大哥相片。那双富有魅力的眼睛注视着他。好象有一种巨大的力量压着你――一种能够刺穿你的头颅,压迫你的脑子,吓破你的胆子,几乎使你放弃一切信念,不相信自己感官的东西。到最后,党可以宣布,二加二等于五,你就不得不相信它。他们迟早会作此宣布,这是不可避免的:他们所处的地位必然要求这样做。

他们的哲学不仅不言而喻地否认经验的有效性,而且否认客观现实的存在。常识成了一切异端中的异端。可怕的不是他们由于你不那么想而要杀死你,可怕的是他们可能是对的。因为,毕竟,我们怎么知道二加二等于四呢?怎么知道地心吸力发生作用呢?怎么知道过去是不可改变的呢?如果过去和客观世界只存在于意识中,而意识又是可以控制的――那怎么办?

可是不行!他的勇气似乎突然自发地坚强起来。他的脑海中浮现出奥勃良的脸,这并不是明显的联想所引起的。他比以前更加有把握地知道,奥勃良站在他的一边。他是在为奥勃良――对奥勃良――写日记,这象一封没有完的信,没有人会读,但是是写给一个具体的人,因此而有了生气。

党叫你不相信你耳闻目睹的东西。这是他们最后的最根本的命令。他一想到他所面对的庞大力量,一想到党的任何一个知识分子都能轻而易举地驳倒他,一想到那些巧妙的论点,他不仅不能理解,因此更谈不上反驳,心不觉一沉。但是他是正确的!他们错了,他是对的。必须捍卫显而易见、简单真实的东西。不言自明的一些道理是正确的,必须坚持!客观世界存在,它的规律不变。石头硬,水湿,悬空的东西掉向地球中心。他觉得他是在向奥勃良说话,也觉得他是在阐明一个重要的原理,于是写道:所谓自由就是可以说二加二等于四的自由。承认这一点,其他一切就迎刃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