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第2/3页)

“我以为你走了。”她终于说。

詹姆斯的声音嘶哑而尖利:“我以为你走了。”

这一刻,他们只需要说这一句就够了。

有些事情他们永远不会讨论,但是,詹姆斯不会再和路易莎说话,他将为他们曾经的关系羞愧一辈子。然后,他们会谈到一些从未说开的话题。他会把验尸报告给她看,她则把烹饪书交到他手里。他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和儿子说话时,语气里不再有火药味,也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儿子也不再和他针锋相对。在这个夏天剩下的日子里,以及以后的很多年,詹姆斯和玛丽琳说话时会选择真正能表达自己的意思的措辞,无论是对内斯,对汉娜,还是互相之间。他们需要说的太多太多。

在这个静谧的时刻,有个东西触到了詹姆斯的手,它是那么的轻,他几乎感觉不到。是一只蛾子,他想,是他的衬衫袖口。然而,他低下头时,却看到玛丽琳的手指勾住他的手指,它们轻轻碰在一起。他几乎已经忘记了碰触她是什么感觉。错了这么多,他依然得到了原谅。他弯下腰,把头放到玛丽琳的手上,被感激之情所淹没。

他们在床上轻轻地互相抚摸,就像第一次在一起时那样,他的手小心地划过她的后背,她的手指仔细地解开他的衣扣。他们的身体变老了一些,他能感觉得出自己肩膀下垂了,也摸得到她腰线以下分娩手术留下的十字形疤痕。黑暗中,他们温柔相待,似乎明白彼此的脆弱和不堪一击。

深夜,玛丽琳醒过来,发觉丈夫温暖地躺在自己身边,他身上的味道像烤面包片一样甜,又带着醇酒的芳香和苦涩。在这里和他靠在一起是多么的幸福——感觉他胸口的起伏,仿佛那是她自己的呼吸。然而现在,她必须做点别的事。

她站在莉迪亚房间门口,握着门把手迟疑了一会儿。她把头靠在门框上,回忆着她和女儿相处的最后一晚——莉迪亚的高脚杯的反光闪进她的眼睛,她朝桌子对面微笑着看过去,自信满满地遐想女儿的未来,却从未去想这一切可能不会发生,她可能搞错了一切。

当时的胸有成竹已经远去,似乎那是多年前的某种古老的感觉,是她在结婚前甚至童年时代的体验。她明白,他们没有别的去处,只能向前。她心里的某个部分仍旧希望回到那个瞬间——什么都不要改变,甚至不和莉迪亚说话,什么都不告诉她。只是敞开门,再看一眼睡梦中的女儿,知道一切都好。

当她终于推开房门,眼前出现的是这一幕:床上躺着她的女儿,一绺长发搭在枕头上,如果仔细观察,甚至看得出羽绒被随着她的呼吸一起一伏。她知道这是上天赐予她的幻象,她拼命不去眨眼,想要记住女儿睡着时的样子。

将来的某一天,等她准备好了,她会拉开窗帘,收起抽屉里的衣服,把地板上的书放好。她会清洗床单,打开书桌抽屉,清空莉迪亚的裤子口袋,这些地方装着女儿生活中仅存的碎片:硬币、没寄出的明信片、杂志上撕下来的书页。她会对着一块包着玻璃纸的薄荷糖发一会儿呆,想知道这是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是对莉迪亚有什么意义,还是被她忘记和丢弃的东西。她知道自己不会找到答案。现在,她只能注视着床上的人影,眼里噙满泪水。这就够了。

汉娜下楼时,太阳刚刚升起,她谨慎地数了数,车道上停着两辆车,前厅桌子上放着两套钥匙,门口摆着五双鞋——其中一双是莉迪亚的。虽然看到这双鞋时,她觉得锁骨一痛,但这些数目让她安心。她从前窗往外看,发现伍尔夫家的门被打开,杰克和他的狗正走出来。虽然她知道很多事都和以前不一样了,但看到杰克和他的狗朝湖边走,她依然觉得安心,仿佛宇宙慢慢恢复了正常。

然而,站在楼上窗前的内斯,想法却正好相反。他从醉酒的睡眠中醒来,威士忌已经离开了他的身体,每样东西仿佛都焕然一新:家具的轮廓、分割地毯的阳光、举到眼前的他的手,连胃部的疼痛——自从昨天早餐之后他就没吃东西,那时吃下的食物,早就和威士忌一起消失了——也是那么清晰和尖锐。而且,他的视线越过草坪,看到了自己天天都在搜寻的目标。杰克。

他不在乎换没换衣服、拿没拿钥匙,他没有心思考虑别的事。他蹬上网球鞋,飞速蹿下楼梯。老天给了他这个机会,不能浪费。他猛地拉开前门,在他眼里,前厅里的汉娜无非是一个吓坏了的模糊黑点。而她连穿不穿鞋都不在乎,光着脚便跟着内斯冲了出去,沥青地面依旧泛着凉意,踩起来有潮湿的感觉。

“内斯,”她叫道,“内斯,不是他的错。”内斯没有停。他没在跑,只是气冲冲地迈着大步,朝街角前进,杰克刚从那里消失。他看上去就像詹姆斯的电影里面的那些牛仔,坚定地走在荒凉的街道上,肌肉绷紧,不可动摇。“内斯。”汉娜抓住他的胳膊,但他无动于衷,继续向前走,她只能快步跟着。他们来到街角,同时看到了杰克,他坐在码头上,胳膊抱着膝盖,狗趴在旁边。内斯收住脚,让一辆车先过去,汉娜则用力拉着他的手。

“求你了,”她说,“求你了。”那辆车开走了,内斯迟疑了一下,但他等待答案已经等了那么久。要么现在就问,要么永远闭嘴,他想。他挣脱了汉娜的手,穿过马路。

就算杰克听到了他们过来,他也没有表现出来。他坐在那里,望着水面,直到内斯站在他的面前。

“你觉得我看不见你吗?”内斯说。杰克没回答,他慢慢地站起来,手插在裤子后袋里,脸朝着内斯。内斯想,他好像连架都不屑于打。“你不能永远藏着。”

“我知道。”杰克说。他脚旁的狗发出低沉的哀鸣。

“内斯,”汉娜小声说,“我们回家吧,求你了。”

内斯无视她。“我希望你知道你该有多么抱歉。”他说。

“我是觉得抱歉。”杰克说,“对莉迪亚的事感到抱歉。”他的声音似乎有些发抖,“对一切抱歉。”他的狗吓得向后一退,和汉娜的腿碰到一起。她觉得内斯会松开拳头,转身离开,让杰克独自留在这里。然而他没有,他只是疑惑了一会——而疑惑让他更加愤怒。

“你觉得这样就能改变什么吗?不可能。”他捏紧拳头,指关节变得发白,“告诉我真相。现在。我想知道,你们两个之间发生了什么,那天晚上她为什么会跑到湖那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