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4/5页)

所以,他想要告诉内斯,自己理解他的心情:被戏弄的屈辱,无法合群的挫败感。同时,他还想摇晃儿子,扇他一巴掌,硬把他逼成不同的人。后来,当内斯因为“太瘦”不能参加橄榄球队,“太矮”不能打篮球,“太笨”不能打棒球,只能靠读书、研究地图、玩望远镜来交朋友的时候,詹姆斯就会想起那天下午在游泳池发生的事。这是儿子第一次失望,也是他的父亲之梦遭受的第一次和最痛苦的一次打击。

尽管如此,那天下午,他还是默许内斯跑回他的房间,用力关上门。晚饭时,他端着索尔斯伯利牛肉饼去敲门,内斯没回应。下楼后,詹姆斯同意抱着莉迪亚坐在沙发上,和她一起看《杰基·格黎森秀》。他能说些什么安慰儿子呢?“情况会好起来的?”他不想撒谎。还是把这件事忘了吧。星期天早晨,玛丽琳回到家,发现内斯闷闷不乐地坐在早餐桌前,詹姆斯摆了摆手,简短解释道:“昨天一群孩子在游泳池逗他玩,他需要学会接受玩笑。”

内斯愤怒地盯着父亲,但詹姆斯一心回想着那句嘲笑“中国佬找不到中国啦”,没注意儿子的目光,玛丽琳也没看到,她正忙着把碗和麦片盒摆在桌上。愤慨的内斯终于打破了沉默,“我要水煮蛋。”他强硬地要求道。然而,出乎大家意料,听到这句话后,玛丽琳竟然哭了起来,最后,他们只得顺从地接受了麦片。

但全家人都明白,玛丽琳发生了变化,她一整天的情绪都不好。晚饭时,虽然大家都想吃烤鸡、肉糜或者炖菜——受够了加热食品的他们希望吃到真正意义的饭菜,但是,玛丽琳却打开一个鸡汤罐头和一罐圆形意面。

第二天早晨,孩子们上学后,玛丽琳从梳妆台抽屉里拿出一张字条,汤姆·劳森的电话号码还在上面,淡蓝色的大学信纸映衬着黑色的字迹,非常刺眼。

“汤姆?”对方接起电话,玛丽琳说,“劳森博士,我是玛丽琳·李。”见对方没反应,她补充道,“詹姆斯·李的妻子,我们在圣诞节派对上见过,我们谈过我去你实验室的事。”

对方沉默了一下,接着,玛丽琳惊讶地听到了笑声。“几个月前,我雇了一个本科生。”汤姆·劳森笑着说,“我不知道你是认真的,因为你还有孩子和丈夫要照顾。”

玛丽琳没再多问就挂了电话。她在电话旁站了很长时间,眼睛望着厨房窗外。外面已经没有了春天的感觉,风又干又硬,日渐升高的气温让院子里的水仙花低下了头,茎秆残破,无精打采地趴伏着,黄色的花瓣已然凋谢。玛丽琳抹了一下桌子,拿来报纸开始做填字游戏,想要忘掉汤姆·劳森忍俊不禁的语气。报纸粘在潮湿的木头桌面上,写下第一个答案时,她的笔尖穿透了纸面,在桌子上留下一个蓝色的“A”字。

她摘下挂钩上的车钥匙,拿起放在门边的挎包。起初,她告诉自己说,她只是出去透透气。尽管外面挺冷,她还是放下车窗,绕着湖边转圈,一圈,两圈,微风掀起她的头发,灌进她脖子后面。你还有孩子和丈夫要照顾。她茫然地开着车,横穿米德伍德,经过大学、杂货店、旱冰场,等她发现自己转进了医院的停车场,才意识到自己一直打算到这里来。

玛丽琳走进候诊室的角落里坐着。有人在粉刷房间——墙壁、天花板、门——刷成具有镇静效果的淡蓝色。白帽白裙的护士像云朵一样穿梭往来,携带着胰岛素注射器、药瓶和纱布。护工们推着午餐车走过。还有医生,他们从容不迫地大步穿过喧闹的人群,犹如喷气式飞机沉稳地划过天空。他们在哪里出现,人头就往哪个方向攒动。焦虑的丈夫们、歇斯底里的母亲们、犹豫不决的女儿们随着医生的走近纷纷起立。玛丽琳注意到,他们都是男的:肯戈尔医生、戈登医生、麦克勒纳医生、斯通医生。她是怎么会觉得自己也能成为他们的一员的呢?简直如同猫变老虎一样,门都没有。

这时,急诊室的两扇门敞开了,一个深色头发的瘦削身影出现,发髻挽在脑后。玛丽琳一时间没弄明白这个女人是干吗的。“伍尔夫医生。”一个护士叫道,举起柜台上的一个记事板。伍尔夫医生穿过候诊室,接过记事板,她的高跟鞋敲打着地毡。自从珍妮特·伍尔夫一个月前搬过来,玛丽琳只见过她一两次。她听说珍妮特·伍尔夫在医院工作——薇薇安·艾伦趴在花园的篱笆上小声告诉她,伍尔夫经常在医院值夜班,对儿子放任不管,结果,他成了野孩子。但玛丽琳以为伍尔夫是个秘书或者护士,而眼前这个优雅的女人,年龄不比她大,个子高挑,身材苗条,穿着黑色的宽松长裤,医生的白大褂,不可能是那个伍尔夫。这个伍尔夫医生,脖子上挂着听诊器,好似一条银光闪闪的项链,正手法娴熟地检查着一个工人青肿的手腕。只听她清晰自信地对诊室另一头说:“戈登医生,我能和你谈谈你的病人的情况吗?”戈登医生放下他的记事板,走了过来。

这超乎她的想象。大家都在重复那个称呼,像念咒一样。伍尔夫医生。伍尔夫医生。伍尔夫医生。拿着青霉素的护士说:“伍尔夫医生,我有个小问题。”路过的护工说:“早上好,伍尔夫医生。”最不可思议的是,其他的医生也说:“伍尔夫医生,我能问一下你的看法吗?”“伍尔夫医生,二号房间有病人需要你。”直到这时,玛丽琳才相信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

这怎么可能?她怎么做到的?她想起母亲的烹饪书:想让某人开心吗——烤个蛋糕吧!烤个蛋糕——开个派对。烤个蛋糕带去派对。烤个蛋糕,只因为你今天心情好。她想起母亲搅拌奶油和糖、筛面粉、给烤盘涂油的样子。还有什么能给你更深的满足感?珍妮特·伍尔夫大步流星,穿过医院候诊室,她的外套是那么的白,白得闪闪放光。

对她来说,当然是可能的,她没有丈夫。她放任儿子成为野孩子。没有丈夫,没有孩子,也许这样就有可能了。“我原本也能做到的。”玛丽琳想,这句话像拼图一样拼凑到一起,敲打着她的神经,她认为它时态正确,并没有什么语法错误,她只是错过了机会而已。泪珠滚下她的脸庞。不,她突然想,应该是“我能做到”。

然后,令她觉得既尴尬又恐惧的是,珍妮特·伍尔夫出现在她面前,热情地朝坐在椅子上的玛丽琳弯下腰。 “玛丽琳?”她说,“你是玛丽琳,对吗?李太太?”

玛丽琳不知如何回答,她机械地说:“伍尔夫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