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冤家不聚头(第2/3页)

当啤酒在身体里流涌着的时候,时光的流转似乎也由迟缓而趋于停顿了。这时候,既没有“过去”,也没有“将来”,只有康妮的面孔伴着温暖而平静的“现在”。所以,当屈生拍拍我手臂的时候,我才吃了一惊地记起我已经忘了他也在一旁。我聚精会神地去瞧他,只觉得他也像康妮那样只剩下了一张面孔,摆脱了肉身而在这空洞酒厅里浮游着。只是他的面孔比康妮红得多,而且膨胀着,两只眼睛也变得毫无光彩。

“你不会觉得我这个导演太疯狂了么?”屈生的面孔在说话。

我深受感动,这是我朋友关切我的另一讯号。屈生所说的疯狂导演很恰当,这包括了巨大体力的消耗,而屈生是不习惯于任何体力活动的。然而今夜他的确做了很大的牺牲。情感的波涛在我心里涌流着,几乎要叫我掉眼泪。结果我紧握着屈生的手:“今夜我真是高兴极了,我的老朋友!我非常感激你!我可以告诉你,约克郡没有比你更好的人了!”

他的红脸变得很严肃:“你对我用这种话来逢迎吗,我的老朋友?”

“不,”我语音不清地回答,“我的措辞不能确切表达出我的心意。”

“你这个人是太好了!”他打着嗝。

“不,这是荣幸,少有的荣幸能认识你!”

“谢谢你,谢谢你!”他的脸孔离我只有六寸,我们彼此凝目对视。此刻要不是白兰在旁插进嘴来,我们的对话可能还要一直延续下去。“喂!等你们俩磨完鼻子,再给我叫一杯酒来!”

屈生瞧了她一眼:“请你等一等,我还有些事得先办。”说着他站起来,摇摇晃晃走向厅子中央,得意地转脸向其他酒客,渐渐举起他的双臂,然后装作他面前有一队交响乐队似的;他扫视那弦乐组、木管乐组、管乐组以及鼓手们一周,然后以交响乐团指挥的姿势一挥手,奏起了一个序曲。——我想这一次大约奏的是罗西尼或是华格纳的交响乐。只见他头仰得高高的,时而握拳挥舞似在带动小提琴的节奏,时而伸出颤抖的手鼓励那管乐的加强。他手上的无形指挥棒每每扣住作品的中节。当他的面部肌肉开始扭动,他的嘴巴开始要咆哮的时候,我着迷似的瞧着。他身体的痉挛愈来愈不能控制,而他的手臂也挥舞得愈来愈激动。显然乐曲快要到终点了。他的两眼圆睁着,头发散垂到面前来。那乐曲像怒涛一般狂涌在他周围了……突然他身子一直,两臂一垂,整个人倒下地去。

我跟着人们鼓掌喝彩,但我立刻也看到屈生在地上寂然不动。于是我急忙赶过去,俯身去察看,发现他头部撞着了隔间的橡木脚而失去了知觉。两个护士小姐立刻开始行动。白兰熟练地扶高他的头部,而康妮也已拿了一盆热水与毛巾跑来,两人合力用热水敷着他脑后的一块青肿。他睁开了眼睛。孔雀先生在人群里彷徨着:“他怎么了?需要我做些什么吗?”

屈生坐了起来,无力地在啜饮着啤酒,脸色十分苍白地对老板说:“我一下子就会好的。有一件事你可以做,赶快再弄些啤酒来,让我们喝,起身去参加那边的舞会!”

孔雀先生急忙跑开,一下子又提了满满的一壶啤酒回来。这临别的一品脱啤酒使屈生奇迹似的立刻重振精神,霍地由地上起立,热烈地跟老板握握手,带了我们离开这酒店。

由光亮的小酒店出来到外面的黑暗里,就像被人用毛毯盖住了头一般。我们摸索着上了山坡,走向那集会堂。挂着窗帘的窗户里漏出一线灯光,同时也听到了音乐与打节拍的跺脚声。

一位笑容可掏的农民在门口收了我们的钱。一进门我们就被拥挤的舞客所吞噬。这儿多数是年轻人,穿了整齐的衣服,女客则都打扮得光艳明丽。大伙儿愉快地流着汗,旋转在令人陶醉的乐声里。

在厅子的一端有一座矮平台,台上四个乐师在沉迷地弹奏着钢琴、手风琴、小提琴以及大小铜鼓。厅子的另一端有几位中年妇女站在一张长桌前,管理着火腿三明治、家制馅饼、牛奶壶、葡萄酒,蛋糕上面涂了厚厚的奶油。

绕壁而立的是更多的男士,他们在物色尚无归属的年轻女孩子。我认得其中有个是我们的兽医主顾。我大声问他:“这是什么舞曲呀?”

回答是“夏娃三步舞”。

这对我来说还是新的舞步。但我满怀自信地拉了康妮挤上去。这种舞步多半是旋转与踩脚,当男的把皮靴在地下蹬着的时候,整个厅堂都起了回震,耳朵几乎都要发聋。我很喜欢这种舞,毫不费力地跟康妮旋转在群众之间。我的身子支持不稳,肩膀不时撞着人,我也不觉得我的脚是否踏在地上,这种飘飘然的感觉是很美的。我知道我有生以来今夜是最快乐的了!

跳了五六支舞以后,我觉得饿极了,就跟康妮飘向食桌。我们俩都各吃了一大块火腿与蛋塔,由于觉得十分好吃,我们又各再来一份。这才又钻回人群里去。正跳了一半的圣伯纳的华尔兹,我又觉得两脚沉重不堪了。康妮也有这种感觉,她一直倚在我胳臂上,而且脸色苍白。“我有点晕眩。对不起,我走开一下。”她说着离开我,摇摇晃晃地向女厕所走去。几分钟之后她回来,脸色由苍白而转成青绿,挣扎着投向我,“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可能会好些。来,陪我到外面去!”

我带她走向外面的黑暗,我的两脚似乎在一艘浮沉不定的船上走着。地面有时倾斜,有时隆起,我不得不把两脚跨大些以免跌倒。我迅速地拉住康妮的手臂,退到这集会堂的外墙边,把我的背部倚靠在墙上。这样做法并没有使我稳定多少,因为那一面墙也在摇摆不停。一阵阵的眩晕由我脑子里扫过,我一边呻吟着,一边想起那火腿与蛋塔。

在这寒冷的夜间,我张大嘴巴重重地呼吸着。仰望沉寂的天空,几片云影正由冷月的面前拖过。“哦,天呐!”我对那几颗寒星叹息着,“干吗喝了那么多的啤酒啊?!”

然而,我必须照顾康妮。伸臂揽住了她,我说:“走,我们还是走走比较好。”于是我们绕着这集会堂外面,盲目地走着。绕了两三圈就停了一停,让我捡回呼吸,同时拼命地摇着头,希望保持脑子的清醒。

由于我们走的方向不定,同时我更忘了这集会堂是建在一座陡斜的山上。所以,我们忽然一下子一脚踩空,我跟康妮一齐向下滚,纠缠着打筋斗,直落到下面坚硬的马路上才停止。

我静静地躺着,听见附近有人发出怜悯的呜咽声。忽然我记起是康妮!可能她已跌得头破血流!幸而当我把她扶起来时,她一点也没受伤,我也是一样,这真是怪极了!也许因为我们喝了太多的酒,所谓烂醉如“泥”,才没有撞得一身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