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伦敦

那女人坐在公园远端的椅子上,一直在紧张地把手帕拧来拧去,似乎精神上正承受着剧痛。她还在窃窃地喃喃自语。密涅瓦夫人斜眼朝她那儿瞥了一两次,一边心想发生了什么事,一边又希望自己能帮上点忙;不过突然之间,那女人看见她在看自己,便抬起头来快乐地笑了笑。

“是因为我的急救课,”她解释道。“我总是搞不清楚怎么打好结。上课的老师说:‘从右到左,再从左到右,’明白吗?可每次我自己做的时候,就是打不出一样的结。”

“我在想,”密涅瓦夫人试着建议道,“如果你把它想成‘后面和前面’,会不会打起来更容易一些?”

那女人根据这个建议尝试了一下,然后她的眉间像是被施了魔法一般舒展开来。

“哇,真有意思!真是这样哎!这取决你看事物的角度,是吧?”

她把打了结的手帕放在掌心,骄傲而又笑容满面地望着它,仿佛她刚成功烤出了一个蛋糕。哇,密涅瓦夫人心想;纵使世界的现状一无是处,至少很快在英国不会有人不知道怎么打平结。那很重要。

“我得说,”那女人坦言道,“我很喜欢急救课。就好像回到了学校一样——让你感到自己很年轻。”

“我知道,”密涅瓦夫人说。是的,她心想,这正是要点所在。现时的各类事件迫使我们以一种古怪的方式生活着,而这就是它对我们的补偿。我们的生活的结构——基于随时可能发生的战争之上——错得令人扼腕:但奇怪的是,它的质地却令人愉快。有一种返老还童的新鲜感:这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几乎每一个你遇见的人都在忙着学新东西。而在平时,大部人成年人从不努力学习任何新技能,无论是心智上的还是身体上的:这就是为什么他们看上去,同时也感觉起来,那么容易显老。

她看了看表,站起身,朝肯辛顿花园走去,克莱姆说如果他有空的话会在那里和她喝下午茶。他最新的工作是坎普登山上的一座又大又新的学校,这工作得在九月初完成:这给了他理由,也给了密涅瓦夫人一个绝妙的借口,让他们在伦敦度过八月的大部分时间。孩子们都不在,仆人们也不在;伯切特夫人每天早上过来为他们准备早餐,剩下的几顿饭就在外面吃。

八月的伦敦,密涅瓦夫人很早以前就发现,按理来说应该荒凉萧瑟,但事实上却令人愉快。首先,你的熟人圈的大小随随便便就缩小了一半,不但不会伴随着丧失亲友或朋友失和的剧痛,还会带来一些有趣的结果。你发现,有些人和你的交情好多年都停滞不前,但突然之间你就和他们更亲近了;替角儿变成了大明星;甚至是打嗝偶尔也会揭示出头脑中一颗未被察觉的宝石。这城市本身也有一种奇特的魅力,尽管房子都拉上了百叶窗,窗台的花槽里空无一物,法国梧桐上布满灰尘,空气里弥漫着柏油的气味。又或者,从某个角度来说,这城市正是因为这些而平添了魅力。因为年轻的约翰尼·弗林特(她注意到,他的诗近来更加偏重个人情感,而非政治)昨天说,任何对伦敦有着诚挚情感的人,如果每年这个时候离开伦敦,都会感到一种特别的快乐,“这就好比如果你很爱的人看起来非常疲惫平庸,那离开那人一段时间你也会感到那种特别的快乐。”就是那样。谢天谢地,每当她的朋友收获爱情或者金钱时她就会这么想。她漫不经心地猜想那人会是谁,但她知道在诗人眼里这并不重要。但丁的灵感源泉贝缇丽彩、济慈的未婚妻范妮·布朗、约翰·邓恩的妻子安·摩尔、莎士比亚十四行诗里的黑暗夫人——他们都是同一个人:或者什么人也不是。快乐或不快乐,仁慈或不仁慈,他们只是一捆木柴。

那无甚影响,在之后的日子里,

无论这棵幼枝,抑或那棵幼枝,是否能点燃火焰。

四点了。因着某个无形却恒久的月亮,婴儿车的大潮每天两次涌向公园。若是在一年中的其他日子里,这通常是退潮的时间。这些婴儿车会平缓经过每一个出口,回到贝斯沃特、肯辛顿、布朗普顿、贝格拉维亚、梅菲尔的儿童房的茶桌:时髦闪亮、优雅昂贵的婴儿车,它们结实稳固,配好弹簧,安好靠垫,由训练有素的保姆推着,里面躺着出生良好、营养充足的孩子。那天午餐会里那个女人所谓的“真正的乖孩子”:这些孩子拥有摇摆木马、绘有兔子的特制家具,以及配搭好的帽子和外套,他们的祖母还得在乡下有间别墅。但到了八月,公园的堤岸被这大潮遗弃,另一种潮水替代了它。他们小小的队伍在破败、湿滑的草地上蔓延开来——脸色苍白,身材削瘦,衣服破烂不堪,开心而又狡猾。男孩们总是带着网和果酱罐,而最年长的女孩几乎总是在用力拖拉一架破旧的折叠式婴儿车,车里可能有个婴儿,有时候,里面会躺着一个曾经是婴儿的小孩,嘴上沾着果酱,从车里探出身子。

这些是另一类孩子。要是运气好,战争在他们长大之前发生,那他们可能有一天会见到奶牛、奔流的溪水和生长的玉米。不过没有别的可能。除非,当然,除非发生奇迹;除非能在不改变质地的情况下改变结构,就算战争不一定真会爆发,英国人仍会记得如何打平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