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9(第2/3页)

谢普决定把他的客人抛诸脑后,或者说他粗莽地做了一个论断:客人们如果想要喝该死的饮料可以挪动他们该死的屁股自己去厨房倒一杯。他拿了一杯烈酒走进黑暗的后院,让门在身后“砰”地轻声关闭上。

有勇气!这是什么废话啊?一个人怎么会有勇气,如果他并不活着?这就是弗兰克的状况,这就是他在三月某个下午出现时给人的感觉:一个走着,说着,笑着的,没有生命的男人。

第一眼看到他从车子里走出来,谢普感觉他跟从前没有太大区别,只是身上的外套有点松垮。可是听到他一开口说话——“你好,米莉;见到你很高兴,谢普”——以及握着他干瘪无力的手,他就知道弗兰克的生命能量已经枯竭了。

看他那副顺从乖巧的样!他柔顺地坐着,偶尔整理膝盖上裤子的褶皱,或者掸掸大腿上的烟灰;端着杯子的时候他甚至用小指托着杯底,以免杯子翻倒。他的笑声也变得绵绵软软、矫揉造作。你很难去想象他还有能力去真正地笑,真正地哭,真正地流汗或吃饭或醉酒或亢奋——甚至真正地站起来,用自己的一双脚。上帝宽恕,他现在看来就像一个你可以随时走到跟前把他撞倒,而他只会躺在那里还跟你道歉说不该挡着你路的软蛋。所以他终于说出发现遗书这一幕时——“坦白说,如果没有看见这张字条,我想我已经自杀了。”——你只会拼命控制自己不说出这样的话:哦,废话!这个撒谎的混蛋,弗兰克。你才没有这个胆量呢。

更糟糕的是,他变得非常无趣。他至少花了一个小时来谈论他那份无聊至极的工作,然后又花了更长的时间来说另一个他喜欢的话题:“我的心理医生这样说”,“我的心理医生那样建议”——他已经变成那种整天把心理医生挂在嘴边的人。“我想我们找到了根源,这是我一直不敢面对的,关于我跟父亲之间的关系……”上帝,这就是现在的弗兰克,如果你想知道事情最后发展成怎样了,这就是真相。

他看着杯底晃晃荡荡的星星和月亮,把威士忌连带着倒影一起灌进肚子。然后他打算走回屋里,不过还没进门他就改变了主意,转身走去草坪的另一头,开始绕着小圈子。因为他在哭泣。

或许是春天的气息触动了他,那些花那些泥土,那些跟去年一样的清新香气。那时候他们还是桂冠剧团的成员,现在演出过去已经整整一年了……想起桂冠剧团就等同于想起了爱波,想起她翩翩走过舞台,想起她的笑容,她的声音(“你不希望得到我的爱吗?”),而想起这些谢普·坎贝尔只能一圈圈绕着草坪来纵容自己哭泣。在昏暗的草坪,这个长成了大人的小婴儿把拳头放在嘴巴上,让眼泪顺着指节喷洒下来。

他发现纵情大哭能让自己那么轻松愉快,于是并没有马上止住眼泪。直到他发现巨大的悲伤已经释放出去,他的抽泣已经有些造作,他痛苦的动作已经有些多余,他才为自己感到羞耻。他弯身把酒杯放到草地上,掏出手帕来擤鼻涕。

他知道,哭泣就是为了在哭泣还没有变成陈腔滥调前发泄出来;悲伤就是为了在悲伤还是真诚的时候释放出去。在这些时候,痛苦还是痛苦本身,没有夹杂任何东西。因为每件事情都容易变味:夸大悲伤的能量,煽动自己去哭泣,或者带着忧郁、多愁善感的笑容到处说弗兰克很有勇气,然后你他妈的还剩下什么呢?

谢普回到屋里把酒杯端到客人面前的时候,米莉还在说话,还在虚饰着每一个字句。她的故事已经到了结尾,她热切地把双肘撑在微微张开的膝盖上,说:

“不管怎么样,我想这件事让我们更加亲近。我是说我和谢普。你说是吗,亲爱的?”

布雷斯夫妇都转头注视着他,无声地重复着米莉的问题。是?不是?

唯一的答案当然是:“是的,就是这样,这件事情确实让我们更亲近。”

最可笑的是,谢普突然发现这个答案就是他的心里话。在灯光下端详这个矮小、邋遢、愚蠢的女人,他知道自己说的是真话。因为他妈的她还活着,不是吗?如果现在他走到她身边轻抚她的脖子,她就会闭着眼睛和微笑,不是吗?没错,她会的。等到布雷斯们回家——天可怜见他们很快就会收拾走人——等到布雷斯们走了之后,她就会手忙脚乱地在厨房里忙进忙出,清洗碗碟,一边以不停顿的语速说:“噢,我很喜欢他们,你呢?”。然后她会上床睡觉。到了第二天早上她会穿着沾了橘子汁、咳嗽糖浆、床铺和香粉味道的破烂睡袍走下楼,然后生活继续。

 

对于吉文斯太太而言,在爱波死后,她的生活也经过了几个阶段:震惊——痛苦——慢慢地振作和恢复。

由于怀着巨大的愧疚感,一开始吉文斯太太并不愿意跟任何人提起这件事,包括丈夫霍华德。她知道霍华德及其他人只会强调这是场事故。而她根本不需要这种安抚。那一天她看见救护车从弗兰克家开出来的时候,她本来是去向爱波道歉的。为此她已经把要说的话演练了很多遍:“爱波,关于昨天的事。你们都很慷慨很乐于助人,不过我们不会再让昨天的事情重演。现在我和霍华德都同意,约翰的问题不是我们可以应对的……”当那个下午米莉告诉她这个噩耗时,她就陷入了自责中。这种愧疚那么深那么纯粹,甚至带来了一点快感。之后她病了一个星期。

她本来是一片好意,想要帮助约翰康复,但一个母亲对儿子的爱,却间接引发了另一个母亲的死。

“我知道你会说,这中间其实没有任何关系,”她向约翰的主治医生解释,“但我不是来请求你的意见。我想说的是,我们不会再考虑带他出去见人了。不再考虑。”

“嗯,”医生说,“我明白。这当然完全取决于你们,取决于你和吉——哦,吉文斯先生。”

“我知道他有病,”说到这里她必须控制住想哭的冲动,“我知道他有病而且很值得同情,但他的破坏力叫人害怕。医生,不可思议的破坏力。”

“嗯,是的。”

从那天开始,他们每周的探访就局限在约翰病房的等候室内。他看起来一点都不在意。他会时不时问起弗兰克夫妇,而当然他们不会告诉他真相。圣诞节之后他们的探视就减少到每两三周一次,然后逐渐变成一个月才去一次。

一件小事可能会带来巨大的改变。在一月某个寒冷的阴天,她在购物中心逛街的时候,被宠物店橱窗里一只混血的棕毛小猎犬吸引住了。虽然觉得挺傻的,她还是以前所未有的冲动把它买了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