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3(第2/4页)

她对房子的依恋以及工作热情的减退,只是这种变化里最小最浅薄的两个症状。里面还有一些更深刻的东西,生理上的东西,既困惑而又带来一种奇异的愉悦感。有时候厨房收音机播出贝多芬交响曲,就会让她感到既疼痛又喜悦,会把她触动得掉眼泪;有时候她跟丈夫聊天时,她会感到一种痒痒的念头——好吧,就说是一种痒痒的欲念。她想要搂着他,并且把他亲爱的老朽的脑袋紧紧贴在自己的胸口。

“我想我们今天喝点茶就好了,”她一边说话一边端着盘子走进客厅,“我希望你不要介意。关键是如果我们现在吃饱了,晚餐可能就吃不下去了。今天我们会很早就吃晚饭,因为你知道我八点要赶到弗兰克家去。这个时间安排确实有点奇怪。”她把茶盘轻轻放在一张古董咖啡桌上。从桌面上胶水粘过的裂痕,就可以想象在警察上门的那天,他们的儿子约翰怎样把这张桌子扔向房间的另一端。

“能像这样坐下来休息真是太好了,”吉文斯太太说,“忙碌了一天之后,还有什么事能比这样坐着更舒服呢。”

一直到她按照丈夫喜欢的方式,在茶里添上三块方塘,并递到他面前时,她才抬头确认丈夫是不是坐在那里。而霍华德·吉文斯也是闻到了茶的味道,抬头看到了她,才发现她已经回到家了。整个下午他的助听器都没打开。妻子骤然出现在眼前,使他的脸看上去像个受惊的婴儿。他放下手里的《先驱论坛报》,一只微颤的手摸索着助听器的按钮,另外一只接过茶杯和托盘。手的抖动让杯子一阵摇晃。而她没有注意到丈夫的脸色,自顾自地讲了下去。霍华德·吉文斯看上去比六十七岁的真实年龄更苍老。他的整个成年期都消耗在世界第七大保险公司里,当个不起眼的小职员。退休以后,沉闷单调的办公室生涯在他身上留下了清晰的印迹,就像风和太阳会在一个老水手身上留下的一样。他柔软,苍白。面孔并没有因为衰老而褶皱密布,而是相反的像小孩一样光滑,头发也像小孩般轻柔如丝。他从来不是个健壮的男人,现在肚子上硕大的赘肉更凸显了他的柔弱,他肚腩大得坐着时双膝都合不起来了。他穿了一件很整洁的红格子衬衣、灰色的法兰绒长裤、灰色的袜子,以及一双高腰矫正黑皮鞋,鞋面已经老旧得到处都是褶皱,跟他光滑的脸孔形成对比。

“没有蛋糕了吗?”他清了清嗓子问,“我以为我们还有一点椰子蛋糕呢。”

“嗯,是的。不过亲爱的,我想我们今天就喝点茶好了,因为我们会早点吃晚饭……”她把刚才已经说过的要去见弗兰克夫妇的事情重述了一遍,心里模模糊糊地想起好像已经说过同样的话。而他则点了点头,心里模模糊糊地理解着她在说些什么。她说话的时候看着最后一束阳光从丈夫的耳垂下穿透出来,让他的头皮屑看来像火的碎片;而她的思绪早就飞奔到晚上的约会中去了。

这是一次不寻常的会面。事实上,她经过深思熟虑才踏出这一步。几个星期前的一个黄昏,当她的焦虑又升腾起来时,她只好在后院的草坪上踱步来平静心绪,这时她脑海里出现一幅家庭欢聚的画面:这里面有爱波·惠勒,她坐在一张白铁椅子上,美丽的脸孔看向霍华德·吉文斯,并且因为他睿智慈爱的话而动情地微笑。霍华德旁边是一张白铁桌子,上面放着冰块和鸡尾酒,而对面是弗兰克·惠勒和约翰。弗兰克站在那里,身体微微前倾,拿着一个酒杯跟约翰展开一场诚恳的交谈。已经进入良好康复阶段的约翰放松地坐在躺椅上,微笑着,神态平静而礼貌地跟弗兰克谈些政治、书籍、棒球或任何年轻男人喜爱的话题,并在无关痛痒的枝节上提出一点不同的见解。最后约翰还会抬头跟她说:“妈妈,您不想参加我们的讨论吗?”

这幅画面一再重现在她脑海里,直到跟杂志插画一样真实。她甚至还在画面上添油加醋,比如为弗兰克夫妇的孩子想好了去处。他们可以乖乖地在玫瑰花丛的阴影下面玩耍,穿着白色短裤和网球鞋,还会把抓到的萤火虫放进玻璃罐里。这幅画面越具体生动,她就越觉得这不是个虚幻的想象。能跟年纪相仿而且敏感温和的人相处,对约翰肯定有莫大的好处。而弗兰克夫妇那么为人着想,应该也不会拒绝的。他们不是曾经多次告诉过她,他们非常渴望交到志趣相投的朋友吗?而革命山庄上那对令人厌倦的夫妇(克兰达还是坎贝尔?)显然不能满足他们所期待的那种交流。而约翰,无论他成不成才,毕竟是个知识分子。

所以这对所有人都是件好事。她知道这一点,她确信这一点,不过她明白这一切不能操之过急。这件事从一开始就要慢慢去实行,一步接一步。

最近几次跟丈夫一起去探望约翰时,院方同意他们把约翰带出医院兜风,一小时后再送回来。“我觉得现在带他回家的时机还不成熟。”一个月前他的主治医生一边说,一边在桌面上一根接一根地按响自己的指节,“最好还是把他留在医院,考虑到家庭气氛对他的刺激,及其他别的什么,现在最好让他局限在短距离的外出。以后再看看情况怎样。下一步你们可以尝试带他去见一些相熟的朋友,尽量把他放在比较温和的环境。你们可以自己判断该采取哪个步骤。”

她已经跟霍华德商量过了,甚至开车带约翰出去的时候,还委婉地跟他提起自己的计划。上周她考虑了各种因素并且分析了约翰的状态之后,最终判断采取下一步行动的时机已经成熟。她安排了今天跟医生的会面,其实就是要宣布自己的决定,同时向他征求一点小小的建议。她想知道,她应该向弗兰克夫妇透露多少关于约翰的病情呢?不过她事先就应该料想到,这位医生给不了她任何帮助。他还是那么一句话:你们自己判断吧。现在吉文斯太太只能感谢他没有反对自己的决定。到目前为止进展顺利,就看弗兰克夫妇的反应了。她本来希望把这次会面安排在自己家里,就在这张被烛光照亮的桌边,这样她会觉得更舒服更得体。不过现在已经无法实现了。

“我希望你们不会觉得我强人所难,”她一边清洗茶具一边小声演练着,“不过我还是想请你们帮我这个忙,这件事情跟我儿子约翰有关。”噢,她不用去考虑怎样措辞,到时候一开口她自然会想到合适的字眼。而她很有把握弗兰克夫妇会理解她的。上帝保佑这两个年轻人,他们肯定会理解的。

之后她就忙着准备晚餐、伺候丈夫吃完晚餐、收拾餐具,再也没空想下去。而当她在厅里停留了一会儿,补补口红,并跟丈夫说“亲爱的,晚上回来再见!”时,她兴奋得像是第一次约会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