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1(第3/5页)

对于孩子来说,这段时期也很奇妙。秋天移居法国到底意味着什么?为什么他们的母亲不断强调这会很好玩,就像生怕他们会怀疑一样?而且为什么她会觉得样样事情都很有趣呢?每天下午她都会抱抱他们,然后又兴奋又匆忙地问他们一些关于平安夜的问题,等他们回答的时候,她又会变得眼神迷离,过了一会儿她会说:“好吧亲爱的,不过不要说那么多话了,行吗?你们得让妈妈歇一会儿。”

就连父亲回来也不能解除他们的疑惑。他还像从前一样把他们抛在空中,让他们骑在肩膀上“坐飞机”满屋子跑,直到他们头晕眼花为止,但这通常要等到父亲在厨房里跟母亲打过招呼之后。孩子们奇怪的是,为什么爸爸跟妈妈打个招呼会需要这么长时间,而且在这段时间当中他完全意识不到他们的存在。然后在吃晚餐的时候,他们总是连插一句话的机会都找不到。迈克尔发现,他在座位上左摇右摆,说着那些孩子气的傻话,或者张开大嘴塞进一大勺土豆泥,父母也不管了。詹妮弗则会坐得笔直,对弟弟的幼稚行为根本视而不见,反而对父母的交谈表现出强烈的兴趣,虽然到晚一点的时候,撑不到睡觉的时间,詹妮弗就会一边吮着拇指一边在父母的谈话声中悄悄睡去。

其中只有一样东西对他们来说是一种安慰。现在他们可以安心入睡,不用担心一个小时之后会被突然爆发的撞击声、粗声粗气的喘息、用力摔门的声音,或者是剧烈的争吵惊醒。这些东西看来已经成为过去。他们现在可以跟父母一起待在客厅里,听着父母温和轻柔的交谈,起起伏伏的语调会渐渐融进他们的睡梦中。如果他们过后醒来,翻一个身,并用脚趾挪动被子以便把凉的一块盖在自己身上,他们知道那些声音还在那里。其中一个声音非常低沉,另外一个则温和悦耳。两个声音此起彼伏,像遥望远处山脉般给人安稳贴心的慰藉。

“这整个国家已经被虚假的浪漫情怀所腐蚀,”弗兰克一边说,一边从窗前转过身来,“这种情怀已经像疾病一样蔓延了很多年,在好几代人中间扩散,以至于今天你触碰的每一样东西都沾染了这种病菌。”

“说得太对了。”她激赏地说。

“说穿了,这不正是问题的症结吗?我是说它的危害已经超过了其他东西,包括唯利是图,精神价值的失落,对炸弹和战争的恐惧,还有其他所有的一切。当然也许这种情绪正是这些危机带来的结果。也许正因为这些危机一起爆发出来的时候,我们没有一种文化传统可以去容纳和转化,而必然会推动这样的情绪。不过不管它到底是什么造成的,它正在摧毁美国。难道不是这样吗?现在所有思想和感情都降格为容易消化的婴儿食品。盲目乐观、用微笑去面对一切、总有一条简单出路的浪漫情怀已经根植到每个人的生活观里。”

“没错,”她说,“说得一点不错。”

“有人发现了吗,所有男人都失去了男子气概。这就是正在发生的事情。那些所谓‘调和’、‘安全感’、还有‘团结’和‘归属感’这些唠唠叨叨的口号就反映了这个现实。天啊,你简直无处可逃。打开电视,那些虚假的情节蹩脚的笑料都建立在,爸爸是个大傻瓜而妈妈总是对他不离不弃;走出门,你会看见人们在院子前面插个恶心的小牌子——在我们革命山庄就有,你注意过吗?”

“你是说写着‘某某家’的那种牌子吧?表示这里住着姓‘某某’的一家子人,比如‘唐纳德森们’?”

“对!”他转过身来看着她,对她能够准确地解读自己的想法感到非常兴奋。“不管他的名字叫‘唐纳德森’还是‘约翰·J.唐纳德森’,最后立在门面的总是‘唐纳德森们’。你想象这相亲相爱的一家子人温馨地围坐在一起,像穿着睡衣的可爱小兔兔,在烤棉花糖!我猜坎贝尔们还没有把标牌竖起来,不过给他们点时间吧。从他们转化的速度看来,他们很快就会这样做。”说到这里他从喉咙底下笑了出来:“我的上帝,我简直不敢想象我们曾经多么接近那种状态。”

“但是我们并没有那样,”她提醒他,“这才是最重要的。”

又一个深夜,弗兰克走近沙发,在咖啡桌的边缘坐了下来,看着她说,“你知道这是什么感觉吗,爱波?我们可以这样在一起谈话,讨论移居欧洲的整个想法给我的感觉?”他有点紧张,说话的语调也提高了;还好在咖啡桌边上坐下来多少平缓了这种激动,“就像把自己从塑料袋子里拯救出来。就像我们已经包裹在塑料袋子里很长的时间而毫不知情,然后突然逃了出来。这跟我在战争时期第一次上前线的感觉很像。我记得自己表现得非常拘谨非常害怕,因为这是当时很典型很‘时尚’的反应,人人都这样子。但是我不能真正把心投入进去。我当然觉得害怕,但那并不重要,我的感受跟害不害怕没有任何关系;最震撼我的,是生命的实感。我切切实实地感到了血气,我看到的一切比真实还要真实,战场上的积雪、路面和树,蔚蓝的天空纵横着飞机留下的蒸汽尾巴,所有的东西。头盔、大衣、步枪,士兵走路的姿态,我爱这一切虽然我不喜欢那些人。我记得自己非常注意身体的运作状况,甚至能感受到鼻子呼气吸气的声音。我记得我们经过一个几乎夷为平地的小城,到处都是断墙残垣,而我竟然觉得很美丽。妈的,我很可能跟所有人一样愚蠢一样恐惧,但是在内心深处我从未有过那么好的感觉。我一直想:现在看到的一切才真实。这些就是真实。”

“我也有过一次那样的感受。”她说。从她羞涩的嘴唇他知道接下来的话一定非常温柔贴心。

“什么时候,”他像还在上学的小男生一样腼腆地问了一句,不敢看着她的整个脸庞。

“第一次跟你做爱的时候。”

咖啡桌摇晃了几下,然后又稳了下来,桌面上的杯子簌簌作响。弗兰克已经从桌子的边缘挪到沙发的边缘,把爱波搂进怀里。而这个夜晚也在此刻戛然而止。

类似这样的美好夜晚过去了一个又一个,直到一段时间之后他开始意识到时间的流逝时,他们的谈话又掺进了一点不和谐的声音。

有一次弗兰克打断爱波的话头,“听着,为什么我们总是不停地谈巴黎?欧洲各地不都有政府机关吗?为什么不可以是罗马?或者是威尼斯,或者像希腊一类的地方?我是说我们应该让思维开阔一些。巴黎并不是唯一的去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