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6(第2/3页)

一切最终结束的时候,他们分别瘫倒在沙发床上,然后再把微微出汗的四肢交缠在一起。他这辈子从来没对人这么感激过。但这一刻他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想要看一眼她的脸,或许可以从中找到提示,但是她紧紧地把头靠在他的胸膛,所以他只能看到她脑后的乱发;她在等着他先开口。他稍微转了转头,发现自己正对着竹帘卷上来后露出的几英寸开口。从那里他看见对面街上饱经风霜的屋顶,屋顶的烟囱和电视天线在天空蓝色背景上交织成的抽象画,还有更高更远处飞机飞过留下的烟尾。然后他把目光收回来,察视自己身处的这所房子。这里面的陈设都笼罩在金黄色的亮光里:毕加索的复制画、《本月最佳书籍俱乐部》选出来的图书、壁炉上的照片、躺椅……还有,还有的就是弗兰克马上想起了他的外套和衬衫正散落在躺椅边上,鞋子和裤子和内裤就在身边,伸手可得。他可以立刻穿上衣服然后在三十秒以内离开这个地方。

“我说,”他终于想好了怎么开口,“你今天早上出门的时候没有想到下午会发生这些事情吧?”

她继续沉默。周围寂静得他第一次听到隔壁房间一只闹钟在嘀嗒嘀嗒地走着。

“是的”她过了一阵子才说,“没有,当然没有想到。”她快速地坐了起来,伸手抓起宝蓝色的毛衣遮挡住身体。但接着她又感到犹疑,心想这个时候再没必要矜持地遮遮掩掩了,于是又让毛衣滑落下来。然而赤身裸体让莫莉很难堪——或许这才是最该矜持、最该维护自己尊严的时候呢;她又捡起毛衣覆盖在乳房的前面,还叠起双臂紧紧地搂着它。她的头发杂乱无章地堆在头上,横七竖八地拧成了数百个小卷卷,童年时她的头发应该就是这个样子的。她用指尖轻抚几片头发,不是为了抚平,而只是一种隐秘的、几乎无意识的动作,就像弗兰克在十六岁时偶尔会抚摸脸上的青春痘,只为了确认这个可怕的东西还在脸上。她的脸和脖子毫无血色,不过脸颊开始红了起来,就像刚被人扇了个耳光。她现在看上去非常柔弱,以至弗兰克认定自己能一眼看穿她在想什么:诺玛会抱怨我那么容易就被人占有吗?她会感到震惊吗?不,不会的。诺玛会认为成人之间真正复杂的感情关系,是不能用“困难”或“容易”或谁被谁占有来诠释的。她会这样说的。只是,如果这真是成熟的关系,她为什么连面对一件毛衣都不知所措?为什么在刚才可怕的沉寂中,她居然想不出什么话要跟这个男人说呢?

她抑制住自己的胡思乱想,用力抬起下巴就像要把额头上的一缕头发甩到后面,然后露出一个标准的故作优雅的笑容,第一次直视他的眼睛。

“你有香烟吗,弗兰克?”

“当然有,给你。”谢天谢地,他们能像平常那样交谈了。

“你发明的部门叫什么?”

“什么?”

“就是你告诉约根森夫人的那个。”

“哦,视觉工具部。其实不完全是编造的。以前是有过这么一个部门,我记得好像是在八层。反正你不用担心,她肯定不会发现的。”

“视觉工具部,听起来像真的一样。不好意思,我走开一会儿。”她轻快地穿过客厅,稍稍躬着身体就像这样会不那么裸露,走进了传出闹钟声响的房间。

等她出来的时候,身上已经穿了一件拖地睡裙,而且头发也精心整理得跟平时差不多了。走进客厅她看见弗兰克也穿戴整齐,正彬彬有礼地看着壁炉上的照片,像一个刚刚进门还没来得及坐下的客人。她告诉他卫生间的位置,趁他去卫生间的时候把沙发床收拾好,然后毫无头绪地在厨房里走动,直到弗兰克走了出来。

“我给你弄点什么喝的?”

“不用了谢谢。其实,我想我该走了。现在已经有点晚了。”

“啊,你说得对。你错过那班火车了吗?”

“没关系的,我可以搭下一趟。”

“让你匆匆忙忙地赶路,真不好意思。”她决定在把弗兰克送出门口之前,要表现得冷静而有尊严,并且保持着优雅的风度。但就在开门的那一刻,她瞥见沙发床附近有一件薄薄的白色物品,好像是胸罩还是吊袜腰带,可能是收拾残局时看漏了,任由它皱成一团躺在地毯上。她心神一乱,有股冲动想飞奔过去,捡起那件衣物藏在垫子底下,或者干脆把它撕成碎片。她内心挣扎了好一阵子,等到她回头去看弗兰克时,眼睛可怜兮兮地睁得又大又亮。

临别的一刻,无可避免的,弗兰克必须说点什么。他真心话只有一句:他从来没那么感激过一个人。但这样去跟她道谢,就像付钱给她似的,可能会有相反的效果。他还有另一个想法,他可以摆出一副又悲伤又软弱的样子,抓住她的肩膀说,“莫莉,你知道的,我们是不可能有将来的。”不过她可能会说,“噢,我知道。”然后把脸埋在他的外衣里,那么他就没有选择了,只好说:“我不想觉得自己是在占你便宜;如果你真的这么想,我只好,好吧,我——”这就是问题,他就不得不说,“我很对不起”。而他最不喜欢做的事情就是这个,在这个世界上他最不喜欢做的事情就是道歉。宙斯化身的天鹅有没有对勒达道歉?鹰有没有道歉?狮子有没有道歉?废话,当然没有。

于是他选择了另一个告别方式。他给了她一个老练、富有魅力而又微妙的笑,然后保持着这个姿态,直到她慌张地回报了一个微笑。接着他俯身轻吻了她的嘴唇,说:“听着,你真是个很棒的女人。保重。”

他走下楼梯,走上街道,走啊走,还没走过这栋楼,就忍不住撒腿跑了起来。他一路跑过第五大道,险些撞倒一辆婴儿推车。后面一个女人大声叫道,“你有没有长眼睛,看看你往哪里撞!”不过他没有回头看,就像狮子,就像老鹰不会回头看一样。他觉得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男人。

一个男人怎么能坐在屁股冒着黑烟的车子回家,细心地整理长裤膝盖上的褶皱,把晚报叠成一小条避免妨碍别的乘客?一个男人怎么能蔫巴巴地按摩头部,让一群人在身边大吵大闹玩着桥牌,忍受着烟草、口臭和报纸的气味,以及过热的暖气?

该死的,当然不能。一个真正的男人应该叉开双腿,大咧咧地站在铁造的通道上,在那里风会吹动他的领带,轰鸣声会震动他的耳鼓,他站在不停震动的铁地板上,深深地抽一口烟,再一口,直到香烟燃烧得只剩下细细的一条火线,才把烟屁股扔出去,像发射子弹那样射到飞驰的路面上。这时候,郊区小镇以七点钟的粉色和灰色晚霞为背景就会慢慢走进他的眼帘。一个男人会在火车还没完全停下就跳下铁梯子,降陆后一路小跑着,然后渐渐放慢脚步,轻松灵敏地走向自己的车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