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4(第2/4页)

“有一个好笑的说法:至少这表演让大家很开心。这不是很别扭吗,昨天有好多人都在这么说,我听到这句话不下五十次。”爱波微笑着自嘲。

很快大家讨论的话题转到了孩子和疾病。(坎贝尔夫妇的大儿子有点瘦弱,因此米莉怀疑他是不是得了什么血液方面的疾病,直到谢普说无论他得了什么病一点也没削弱他摔东西的手劲儿。)接下来大家谈到了孩子们去的小学,并且一致认为小学的工作做得不错,然后话题扯到了超市里过高的物价上。在这之后,当米莉说着煎羊排时,大家才意识到了一种紧张感在房间里弥漫。他们调整着坐姿,每次冷场的时候大家就以充分的社交礼仪把注意力集中在饮料上。他们回避彼此的目光,装作没有发现他们之间已经无话可谈。这种感觉在他们四个人当中还是头一次出现。

这种情形在两年以前,甚至一年以前,都不可能发生。就算没什么可聊,他们总还可以从国家的混乱局势中找到话题。“你们怎么看这个奥本海默和他的工作?”一个人会问,然后其他人就会以革命的热情来捍卫自己的立场。他们谈到麦卡锡参议员的所作所为,认为他已经毒害了整个美国,三杯酒下肚后,他们会想象自己身处于四面楚歌、日益式微的地下知识分子组织。还有人会朗读《观察者》或是《曼彻斯特卫报》的剪报,剩下的人则会若有所思地点头。弗兰克还经常讲到欧洲:“天啊,我希望我们有机会可以一起到那里去。”而他每次这样说的时候,都会得到大家的应和:“嗯,我们都去!”(有一次大家格外投入,讨论已经具体到船费,房屋租金,还有孩子们的学费,直到最后喝饱了咖啡的谢普泼了一瓢冷水,说在国外找工作不容易。)

即便是政治方面没什么可谈了,他们还可以聊聊那些不着边际的,但永远引人关注的话题,比如“社会融合”,比如“郊区”,比如“麦迪逊大街”,还有“今日美国社会”。“我的天啊,”谢普会开始说,“你们都知道我们隔壁住的那个人吧?叫唐纳德森的那个。那家伙没事的时候总在摆弄他那部电动割草机,句句不离商业领域里的钩心斗角和什么劝诱推销。还有,我有没有告诉你们,他是怎么吹嘘他那个烤肉架的?”接下来谢普会讽刺一番,指出这是生活在郊区里的人性格中典型的缺点,最后大家一起笑了起来。

“哦,不过我真的很难相信,”爱波强调,“他们真的会那么说话吗?”

弗兰克会接过她的话头:“关键是,如果这种表现不是这么典型的话,情况就不会那么糟糕。不只是唐纳德森那家人这样,克雷默一家也是如此,还有别的不管叫什么名字的人都是如此,什么文盖斯一家,还有别的很多很多人。就是这群白痴每天跟我同坐一趟火车来来回回。这是一种传染病。他们根本不会思考,没有感受,也不去关心什么东西。每个人都不再感到兴奋,不再相信别的任何东西,除了他们那些什么狗屁平庸哲学。”

米莉会表现得非常认同弗兰克的观点:“哦,说得太对了。你说呢,亲爱的?”

然后所有人都会表示认同,这背后隐含着一个让他们暗暗高兴的信息:就他们自己,这四个人,在一个病入膏肓正在走向灭亡的文化里,依然痛苦地、真正地活着。正是出于这种抵抗,以及超人一等的寂寞感,他们几个开始对桂冠剧社萌生了兴趣。消息是米莉带回来的:她碰到几个革命山庄另外一边的居民,正在组织一个戏剧团体。他们计划从纽约雇一个导演来指导他们排演一些严肃剧目,希望可以引起社区的关注。米莉想他们可能达不到太高的目标,不过或许会有一点意思。刚听到这事的时候,爱波的态度很轻蔑:“天啊,我可是很了解这些所谓的艺术团体。他们中间会有一个蓝头发佩戴着木头珠子的女人,她曾经见过艺术大师马可思·莱茵哈特一次。此外还会有两三个同性恋的男人和七个脸色很差的女人。”但是不久之后地方报纸上出现了一则有品味的广告(“我们在找演员……”),然后弗兰克和爱波在一个本应该很无聊的派对上见到了这群人,并一致承认他们是诚恳的。圣诞节的时候他们和导演见了面,同时相信了谢普跟他们说过的话:这些人很清楚自己在追求什么。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他们四个都参与了进来。即便是知道自己没有表演天赋而拒演任何角色的弗兰克,也帮忙写了一些宣传材料,并在公司影印了多份。而且这四人当中也是弗兰克从更大的哲学层面和社会影响来探讨这个表演的意义。如果在这里可以建立一个严肃的有规模的社区剧社,这不就等同向正确的方向迈前一步吗?他们或许无法启发唐纳德森们,但那有什么关系?这个活动至少让唐纳德森们停下来思考,让他们知道生活里并不只有火车、共和党和烤肉架子。而且,就算不成功,他们又会失去什么呢?

虽然说不清楚是什么,但他们确实失去了一些东西。那些对郊区、对今日美国社会、对宗教的侃侃而谈,并不能掩盖剧团失败所带来的怨气。当那些邻居曾经冒着汗坐在观众席上看他们的拙劣表演,他们还能拿那些邻居来开玩笑吗?那些唐纳德森、克雷默、文盖斯一干人等带着难得的开明来观看《化石森林》,但他们却失望了。

米莉在谈论着园艺,抱怨要在革命山庄栽培一块健康的草地很难。她眼神流露出紧张的情绪。在超过十分钟的时间,房间里只有她的声音,而且她不得不继续说下去。如果她停下来的话,寂静就会像水那样充满这个房间,把这里变成深不可测的宽敞的大湖。她会在里面溺毙的。

这个时候弗兰克站出来解救了她。“哦,对了,米莉。我想问你,你知道什么是椰子草吗?要不就是靴子草?反正是一种植物。”

“椰子草,”米莉复述着这个名字,装出一副在思考的样子,脸上闪过一丝感激的神色。“我一时想不起来。不过我可以帮你查一下,我们家有一本这方面的书。”

“这没什么关系,”弗兰克说,“昨天吉文斯太太给了我们一盒子这种破玩意儿。”

“吉文斯太太?”米莉叫了出来,带着忽然想起什么和松了一口气的亢奋,“我的上帝啊,我居然忘了告诉你们关于她的事情,我好像都还没有跟谢普说过呢,对吧,亲爱的?关于他儿子,真的是太奇妙了!”

她又开讲了。但这次独白是完全另一种状态:所有人都在听。她急切的声音,以及探身向前把裙脚掖到膝盖下面的动作,像是给他们作出一个承诺:这次她说的会是一个全新的有意思的话题。听众的专注让米莉很得意,她希望可以延长这样的享受,所以尽量说得慢一点。她先问他们,知不知道吉文斯太太有一个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