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第2/3页)

结婚前夕,这个迷茫的女孩跟父亲谈了一次。后来她想过是不是跟病人单独相处的时光导致她下定决心要嫁人。父亲谈到了自己的生活,告诫女儿不要重蹈覆辙。他咒骂着汤姆·威拉德,反而导致伊丽莎白替这个伙计说话。父亲很激动,努力想从床上下来。她不让他四处走动,他就开始抱怨。“我一天都没有清静过,”他说,“我这样辛辛苦苦地工作,可旅店还是不赚钱。现在我还欠着银行的债。我走了你就会知道。”

父亲的声音由于郑重而紧张起来。他起不来,于是伸手拉女儿,让她的头挨着自己的头。“有条出路。”他压低嗓门说,“不要嫁给汤姆·威拉德,也别嫁给温斯堡其他任何人。我的大箱子里有个锡盒,里面有八百块钱,带上钱走吧。”

病人的声音又变得烦躁起来。“你得向我保证,”他说,“如果你不愿作出不结婚的保证,那你就发誓:你永远不把钱的事告诉汤姆。这是我的钱,我把钱给了你,我有权提这个要求。把钱藏起来。这笔钱就算是我这个不称职的父亲对你的一点补偿。将来某个时候它可能会成为你的一扇门,一扇大开的门。好了,我告诉你,我快死了,向我发誓吧。”

在里菲医生的诊所,伊丽莎白这个疲倦而憔悴的四十一岁的老女人坐在火炉前的椅子里盯着地板。医生坐在窗子附近的一张小桌旁边,手里摆弄着桌上的一支铅笔。伊丽莎白谈着自己的婚后生活。她不带一点感情色彩,也忘记了丈夫的存在,只是在讲述自己的故事时把他当作一个活的指示牌来用。“后来我就结婚了,结果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她苦涩地说,“我一踏进这道门槛就开始害怕。也许是我以前懂得太多了,也许是和他在一起的第一个晚上发现了太多。我想不起来了。

“我多傻啊。父亲把钱给了我,努力想说服我别结婚,我却听不进去。我想着那些结了婚的女孩们说的话,自己也要结。我需要的不是汤姆,而是婚姻。父亲睡着时,我把头探出窗外,想着自己之前的生活。我不想做个坏女人。小城里到处在传我的事。我甚至开始害怕汤姆会改变主意。”

女人的声音激动得颤抖起来。里菲医生在不知不觉中开始爱上她了,他产生了一种怪异的幻觉。他觉得,当这女人说话时,她的身体在发生变化,变得越来越年轻、挺拔、结实。当他摆脱不了这种幻觉时,意识对它作了一个职业性的曲解。“这样的谈话对她的身心都有好处。”他自言自语道。

女人开始讲起结婚几个月后的一天下午发生的一次意外。她的声音平静了些。“下午晚些时候,我一个人驾着车四处转悠,”她说,“我有一辆小马车和一匹小灰马,存在莫耶马车店里。汤姆正忙着油漆旅店房间,重新贴墙纸。他需要钱,我想把父亲给了我八百块钱的事告诉他。可我下不了这个决心。我不太喜欢他。那些日子他手上脸上老沾着油漆,浑身散发着油漆味。他正在努力地修补旧旅店,想把它弄得新潮漂亮些。”

这个激动不已的女人笔直地坐在椅子里,当她说到在春天的午后一个人驾车漫游时,做了个敏捷的女孩气十足的手势。“那时阴云密布,暴风雨就要到来,”她说,“在黑压压的乌云下方,树木和青草的绿色鲜亮得晃眼。过了特鲁宁山一英里或者更远,车子拐进了一条岔路。小马敏捷地跑上山坡又跑下来。我感到烦躁。一些念头涌上心头,我想要摆脱它们。我开始用鞭子抽打小马。黑云压了下来,雨来了。我想要以可怕的速度向前奔驶,永不停息地奔驶。我要摆脱这个小城,摆脱我的衣服,摆脱我的婚姻,摆脱我的肉体,摆脱一切。为了让马继续奔跑,我差点要了它的命,等到马一步都跑不动了的时候,我从车上跳下来向黑暗中奔去,直到摔了一跤把腰扭伤了才停住。我想逃脱一切,可同时也想朝某种东西奔去。亲爱的,你明白那种感觉吗?”

伊丽莎白从椅子上跳起来,开始在诊所里走来走去。看着她,里菲医生心想,他从来没见过有人这样走路。她整个身体摆动的韵律让他着迷。她走过来,在医生椅子旁边的地上跪下,医生搂住她,动情地吻了起来。“我一路叫喊着回到家里。”她说,似乎还想继续讲述那次狂野的出行,但医生没在听。“宝贝!亲爱的宝贝!噢,亲爱的宝贝!”他喃喃地说,感觉自己搂着的不是一个毫无活力的四十一岁的女人,而是一个美丽天真的小姑娘,她奇迹般地从这个了无生气的女人的躯壳里挣脱出来。

里菲医生直到伊丽莎白死后才再次见到这个他曾搂在怀里的女人。夏天的午后,在诊所里,当他差点成了她的情人时,一件多少有些古怪的小事迅速结束了他的爱情。当这两个男女紧紧地搂抱在一起时,诊所楼梯上传来沉重的脚步声。两个人都跳了起来,浑身颤抖地站着听了一会儿。那是巴黎绸缎公司的某个伙计弄出的声音。他把一只空箱子扔在过道里的废物堆上,弄出巨大的声响,接着又步履沉重地走下楼去。伊丽莎白几乎立刻跟着下了楼。跟这位朋友交谈时在她身上复活的某种东西顷刻间死掉了。她变得歇斯底里起来,里菲医生也一样,谈话再也无法继续下去。她走在街上,体内的血还在沸腾,但是等她从主街出来看到前面新威拉德旅店的灯光时,她开始颤抖,双膝打战,有一刹那她觉得自己会摔倒在街上。

这个抱病的女人在对死亡的渴望中度过了生命的最后几个月。在通向死亡的道路上,她满怀期待和渴望向前走去。她把死亡人格化了,有时把他想象成一个强壮的黑发少年,正在翻山越岭地赶来,有时又把他想象成一个身上留有世俗生活印迹和伤疤的男子,冷峻而沉静。在自己房间的黑暗中,她从床上的被子里把手伸出来,她想象死亡像某种有生命的东西一样也向她伸出手来。“别着急,亲爱的,”她悄声说道,“要永葆青春和美丽,别着急。”

那天晚上,当病魔把沉重的手按在她身上时,告诉儿子乔治那八百块钱的计划没法实现了。她从床上下来,爬到屋子中间,恳求死亡再给她一个钟头的生命。“等一等,亲爱的。孩子啊,孩子啊,孩子!”她一面恳求,一面用尽全力抵挡着她如此热切地渴望的情人的臂膀。

伊丽莎白死于三月的某一天,那年她的儿子乔治已经十八岁,可是这个年轻人对她死亡的意义还没什么体会。只有时间会让他懂得。一个月了,他看见母亲面色苍白,动都不动,无声无息地躺在床上。接着,某天下午,医生在过道里拦住他说了几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