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醉(第2/3页)

即便是荒唐至极的小事也能让汤姆高兴。我想这就是人们喜爱他的原因。星期五下午,赫尔杂货店一般都要烘咖啡,为周六生意兴隆时作准备,那股醇厚的香味会一直弥漫到主街之外。这时,汤姆·福斯特出现了,他在店铺后面的一只箱子上坐下。他可以一动不动地坐上一个钟头,全身心地沉醉在令他快乐得飘飘然的香味当中。“我喜欢这种香味,”他温柔地说,“它让我想起那些遥远的往事,遥远的地方和事物。”

一天晚上,汤姆·福斯特喝醉了。这件事说来有些奇怪。以前他从没喝醉过。真的,他长这么大从来没有喝过一滴会上瘾的东西,可是那次他觉得有必要醉上一次,于是就喝醉了。

汤姆在辛辛那提的时候目睹过很多事情,都跟丑恶、犯罪和色情有关。其实,他知道的这类事比温斯堡任何一个人知道的都要多。特别是跟性有关的事,都是以很可怕的方式展现,在他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看过那些在寒冷的夜晚站在肮脏的房屋前的女人和停下来跟她们搭话的男人的眼神后,他觉得会在自己的生活中把性这种东西彻底排除掉。邻居家有个女人勾引过他,他跟着她来到一间屋子里。他永远不会忘记房间里的气味和那女人眼中流露出的贪婪神色。这让他感到特别恶心,在他的灵魂中留下了一块可怕的伤疤。以前他总觉得女人单纯无邪,就像外祖母那样。有了那次经历后,他便把女人从心中清除掉了。他生性温柔,以致什么都恨不起来,由于理解不了,他决定忘记。

汤姆确实把这件事给忘了,直到来到温斯堡。在温斯堡生活了两年后,某种东西开始在他内心萌动。到处都能看见年轻人在恋爱,而他自己也是一个年轻人。在他还没意识到的时候,他已经陷入了爱情。他爱上了东家的女儿海伦·怀特。他发现自己到了晚上就一个劲儿地想念海伦。

对汤姆来说,这是个问题,不过他自有解决的办法。不管什么时候,只要海伦·怀特出现在脑子里,他就任由自己去幻想,只留心自己幻想的方式。他在进行一场战斗,一场属于一个人的平静而坚决的小小战斗,他要把自己的欲望限定在自以为正确的轨道上,而且总的来看,他胜利了。

于是就有了他喝得酩酊大醉的那个春天的夜晚。那天晚上汤姆完全脱了缰。他简直像森林里误吃了疯草的无辜小鹿。一夜之间,事情开始,发展,结束,相信温斯堡没有人因为汤姆的发狂境况变得更糟。

首先,那天晚上的气氛会让一个天性敏感的人沉醉。小城住宅区街道上的树木刚刚长出柔嫩的绿叶,屋后花园里,人们在菜畦间闲散地漫步,空气中弥漫着某种寂静,某种仿佛期待着什么的寂静,让人血液沸腾。

汤姆从杜安街自己的屋子出来时,正好是黄昏令人惬意的时刻。他先是在街上散步,轻柔而又沉静地往前走去,脑海里荡漾着那些他很想将其化作语言的思绪。他说海伦·怀特是空中飞舞的火焰,自己则是天空下一棵没有叶子的小树。他又说海伦是一阵风,一阵强烈可怕的风,来自汹涌的大海的黑暗中,他则是被渔夫扔在海边的小船。

这种意象让男孩感到喜悦,他一边随意走着,一边玩味着。他来到主街,坐在瓦克尔烟草店前的马路边。他在那儿逗留了一个钟头听别人闲聊,不过他们说的那些他并不太感兴趣,于是就悄没声息地走了。然后他决定去喝个大醉。他走进威利酒馆,买了瓶威士忌。他揣着酒走出小城,打算一个人喝着酒好好地想想。

汤姆坐在城北一英里处路边的一个长满新草的斜坡上喝醉了。他眼前是一条白茫茫的大路,背后是一个花开得正盛的苹果园。他举起酒瓶喝了一口,然后在草地上躺下来。他想起温斯堡的清晨,怀特家房子旁边的砾石车道上的小石子被露水打得湿漉漉的,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他想起在马厩里度过的一个个夜晚,下雨的时候他会醒着躺在床上听雨滴敲击东西的声音,闻着马匹和草料散发出的温暖的味道。接着他想到了几天前横扫温斯堡的那场暴风雨,他的思绪回到过去,重温了他和外祖母从辛辛那提搭火车到温斯堡的那个晚上。他清楚地记得,自己安静地坐在沙发椅上,感觉着卖力地拉着火车穿过夜色的发动机的力量,这对当时的他而言是多么新奇啊!

没多久汤姆就醉了。当各种念头纷至沓来时,他不停地拿瓶子往嘴里灌酒。头脑开始晕眩起来时,他才顺着出城的那条大路往回走。这条路从温斯堡北边延伸出去到达伊利湖,路上有座桥,这个醉醺醺的少年顺着这条路朝桥走去。他在桥边坐下。他还想喝,可是拔出瓶塞时感觉有些难受,又猛然把瓶塞按回去。脑袋摇来晃去,他只好坐在桥头的石头上大声叹息。他感觉脑袋在像风车一般旋转,接着突然一片空白,手脚不由自主地动起来。

汤姆十一点钟才回到城里。乔治·威拉德发现他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就把他领到《鹰报》印刷所。他担心这个喝醉的少年会把地板弄得一团糟,于是又扶他到小巷里。

乔治被汤姆·福斯特弄得不知所措。这个喝得醉醺醺的孩子提到了海伦·怀特,说跟她去了大海边,还跟她亲热过。乔治晚上见到海伦·怀特跟她爸爸在街上散步,可以肯定汤姆是在异想天开。这时,埋藏在内心的对海伦·怀特的感情像火焰般燃烧起来,乔治生气了。“别讲了,”他说,“我不想让海伦·怀特的名字跟这个扯在一起。我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他开始摇晃汤姆的肩膀,想让他清醒些。“别讲了。”他又说了一遍。

两个奇妙地凑到一块儿的年轻人在印刷所里待了三个小时。乔治等汤姆稍微清醒点之后带着他出去散步。他们朝乡野走去,最后在一片树林附近的一根木头上坐了下来。宁静的夜晚,有某种东西把他们拉在了一起,酒醉的少年清醒后,他们聊了起来。

“喝醉的感觉真好,”汤姆·福斯特说,“让我学到了一些东西。我以后不必再喝醉了。从此以后我的头脑会更加清楚。瞧,就是这么回事。”

乔治·威拉德并未听懂,但跟海伦·怀特有关的那股愤怒已经消失了,他觉得自己被这个面色苍白、摇摇晃晃的少年所吸引,仿佛此前从来没有被什么人这般吸引过。他像母亲似的恳求汤姆站起来走走。他们再次回到印刷所,坐在黑暗中谁也不说话。

乔治搞不清楚汤姆·福斯特的意图。汤姆再次说起海伦·怀特时,他又来气了,而且开始骂人。“别说了,”他厉声道,“你没有跟她一起待过。你凭什么说有过这种事?凭什么老提这个?别说了,听见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