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花楹旅馆(第4/7页)


“这里曾经属于一位上了年纪的女士,但是她不得不去住院。她去世后,就来了个人领走了她的财产,不过公寓里常用的配套家具都还在。你从美国哪里来?”

俄克拉荷马州,盖尔说。马西太太,来自俄克拉荷马州。

管理员看起来得有七十岁了。老花镜放大了他的双眼,他走走路非常快,却一点儿也不稳,歪着向前走。他说起了一些困难事儿—居民中外国人越来越多,以致很难找到好的修理工,某些房客粗心大意,恶意的路人总是往草地上扔垃圾。

盖尔问他有没有把原房主去世的消息告诉邮局,他说一直打算去,但那位女士基本上没什么信件。除了那一封,在她去世当天寄来,真是怪事。他把那封信退回去了。

“我去吧,”盖尔说,“我去通知邮局。”

“但我还得签字,你去他们那里拿一张表,我签好了你送过去。非常感谢。”

公寓里的墙壁粉刷成白色—这肯定就是它的时髦之处。里面有竹子做成的遮帘,一个很小的厨房,一张绿色的沙发床,一张桌子,一张梳妆台,还有两把椅子。墙上挂着张画,也可能是张彩色照片。里面是黄绿色的沙漠风光,有很多岩石和一簇簇的鼠尾草,还有朦胧的远山。盖尔确定自己曾经见过这幅画。

她用现金付了房租。这阵子她有的忙了,要买床单、毛巾和其他杂物、锅碗瓢盆,还有打字机。她还得去银行开个账户,成为这个国家的居民,而不是游客。公寓周围很近的地方就有一些商店,一家杂货店、一家二手商店、一家药店、一家茶馆。这些都是很简陋的店面,门口挂着彩色的纸条,门前的人行道上搭着木制的雨篷。它们提供的货品也很有限,茶馆只有两张桌子,二手商店的货品也不比一个普通家庭所能翻出来的东西更多,杂货店的麦片和药店的咳嗽糖浆都是单盒地摆在货架上,好像它们有什么独特的价值或意义似的。

但她还是找到了自己需要的东西。在二手商店,她买了一些宽松的印花棉布裙,一只装杂物的草编包。现在,她看起来就像是街上常见的那种女人。中年主妇,露着苍白的胳膊和腿,一大早或者傍晚前去采购。她还买了一顶草编软帽,和其他女人一样来遮遮面孔。模糊不清、柔和、长着雀斑、闪烁的面孔。

六点左右,暮色就会忽然降临。盖尔必须给夜晚找点儿事做。公寓里没有电视,不过,比商店稍远的地方有家收费图书馆,是她这栋楼前面房子里的老妇人开的。尽管天气很热,那妇人也戴着发网,穿着灰色的莱尔线长袜。(现如今,你去哪儿找这种灰色莱尔线长袜啊?)她看起来营养不良,面无血色,紧闭的嘴唇毫无笑意。盖尔以凯瑟琳·索纳比的名义写信时,脑海中出现的就是这样一副形象。盖尔几乎每天都要见到她,因为图书馆每次只能借一本书,盖尔通常每天晚上都能看完一本。每次见到图书馆的女人,盖尔都觉得她应该叫那个名字。盖尔觉得,凯瑟琳·索纳比还在,去世后进入了几条街之外的另一具躯壳之中。

关于有没有资格姓索纳比的事,都是来自一本书。不是盖尔现在读的那些书,而是她年轻时读过的一本。主人公是个不能佩戴徽章的正宗后人,却继承了一大笔财产。她已经记不得书名了。那时她周围的人都爱读《荒原狼》、《沙丘》,或者是克里希那穆提写的东西,很抱歉她却爱读历史爱情小说。她觉得威尔不太可能看过这本小说或者听说过这样的信息,所以确定他一定会回信来驳斥凯瑟琳。

她一边等着,一边从图书馆借书来看。那些书好像比她二十年前读的爱情小说还要古旧。其中有些她离家前从温尼伯的公立图书馆里借读过,即使在那时候也算是很过时的书了。《荒野中的女孩》、《蓝色城堡》、《玛丽娅·夏德莱纳》,这些书自然而然让她想起认识威尔以前的生活。她有过那样一段生活,如果想的话,仍然记得一些。她有个姐妹生活在温尼伯,还有位阿姨住在那里的养老院,仍然阅读俄语图书。盖尔的祖父母来自俄罗斯,她的父母到现在还会说俄语,她真正的名字其实不是盖尔,而是加利娅。盖尔跟她的家人断了联系—或者说家人跟她断了联系—十八岁那年她离家外出闯荡,那时人们都那么做。先是和朋友们,接着是和男朋友,然后是另一个男朋友。她在扎染围巾上串些珠饰,在街边售卖。

亲爱的索纳比女士:

我必须感谢你教导我关于姓索纳比的人有无族徽使用权的重要差异。我觉得你一定强烈怀疑我是属于后者。很抱歉—我并无意踏入贵家族的神圣领土,也无意在T恤衫上佩戴索纳比家族的徽章。在我们国家,人们并不怎么看重这些事,我本以为在澳大利亚也不会,现在看来是我误会了。可能你这些年远离尘嚣,并未注意到价值观的改变。我则不同,因为我一直从事教学工作,而且一直在与年轻妻子充满活力的争论中不断成长。

我本来的目的很单纯,就是想在这个国家、在我和妻子所在的戏剧理论圈子之外多些交际。我的母亲在加拿大,我很想念她。其实,你的信有点儿让我想起她。她要是想开玩笑,就能写出这么一封信,不过我很怀疑你是否是在开玩笑,在我听来这更像是一个“高贵血统”的诉讼。

当威尔受到某种形式的冒犯或打扰时—这很难预测,而且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很难识别—他就会变得极其讽刺。他如果不冷嘲热讽,就对周围人发作,结果让大家都很尴尬,不是为他们自己尴尬,就像威尔打算的那样,而是为他而尴尬。这种事很少发生,一旦发生,通常意味着他深深觉得自己不被欣赏,甚至连他也无法接受自己。

盖尔觉得现在的情况即是如此。桑迪和她那些年轻朋友都充满了强烈的自信,他们那种粗鲁的正直可能会让威尔很痛苦。他的智慧无人注意,他的热情显得过时,他根本无法融入他们之中。与桑迪在一起的骄傲已经逐渐变了味儿。

她是这么认为的。他动摇了,过得不开心,想方设法想要认识其他人,于是想到了亲戚,在这个异国他乡—这里花开不败,鸟儿肆意,白天炽热,夜晚忽至。

亲爱的索纳比先生:

就因为我们同姓,你就真的期待我打开大门热烈欢迎你?—就像你说在美国当然还有加拿大那样?你可能想在此地再找一位慈母,我恐怕不怎么乐意担任。顺便说一句,你弄错了我的年纪—我比你还小好几岁,所以请别把我设想成一个戴着发网、穿着莱尔线灰长袜的老处女。我对世界的了解一点儿也不比你少。我周游各地,为一家大商场做时尚采购员,所以我的思想并不像你以为的那么过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