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桥(第2/8页)


他们租了一张医院的床—他们还不真正需要它,不过趁着有还是弄一张,因为经常供不应求。尼尔考虑得非常周到。他挂起一个朋友淘汰给他的厚窗帘。上面有大酒杯和黄铜马饰图案,基妮觉得它们很丑陋。但是她现在明白了,总有一天,丑陋和漂亮都为一种目的服务,那时,你所看到的一切都不过是个挂钩,悬挂你体内那些任性的情感,以及你思想的零零碎碎。

她已经四十二岁,直到现在,她都显得比实际年龄要年轻。尼尔比她大六岁。所以她想,按自然规律,她也会经历他现在的这种状态,有时她会担心自己不知如何应付。有一次,睡觉前她握着他的手,他的手温暖而实在。她曾经想过当他死去时,她能握着或轻抚着这只手,哪怕只有一次。她不能接受那个事实—他死去、气数已尽的事实。不论多久前就预见到这种状态,她都不能接受。内心里她无法相信他对这一刻一无所知。对她一无所知。想到他没有那种想法,她感到一种迷惘,一种可怕的坠落感。

但同时也有一种兴奋感。当一连串灾难有希望将你从生活的所有责任中解脱出来时,你会感觉到无法形容的兴奋。因为羞愧,你必须镇定并保持安静。

“你去哪里?”当她把手抽回时,他问道。

“不去哪里。翻个身。”

既然碰巧现在她有这种感觉,她想知道尼尔是否也有类似感觉。她问过他是否习惯了这个想法。他摇了摇头。

她说:“我也没有。”

接着,她说:“别让悲伤心理治疗师来。他们可能已经准备好了。想要先发制人给你打击。”

“别折磨我了。”他说,声音里带着少有的愤怒。

“对不起。”

“你不必总是把什么都看得那么淡。”

“我知道。”她说。但是事实上发生了这么多事情,现在的事件也分散了她大部分注意力,她发现很难再有什么想法。

“这是海伦,”尼尔说,“从现在开始,她将照料我们。她不能容忍任何废话。”

“太好了。”基妮说。她一坐下,就伸出手。但是女孩可能没有看见,她的手低垂在两个前座之间。

或许是她不知如何是好。尼尔说过她来自不可思议的环境,一个绝对不开化的家庭,并且发生了一些你无法想象会在当今这个时代发生的事情。一个边远的农场,一个死去的母亲,一个智力残障的女儿以及一个专横、精神错乱、乱伦的老父亲,还有两个小女孩。海伦是大的那个,她十四岁时和老人打了一架,离家出走。一个邻居收留了她,报了警,警察带走了妹妹,两个孩子都被送到儿童救济院的收容室。老人和他的女儿—也就是她们的父母—都被安置在了精神病院。养父母收留了海伦和她妹妹,她们身心都很健全。她们被送去读书,在那里度过了一段悲惨时光,不得已要一直留在一年级。但是她们学到的知识足够她们找到工作了。

尼尔起动了篷车,女孩子开始说话了。

“你选择了这么热的一天出门。”她说。这应该是她听别人开始聊天时说过的那类句子。她说话的语气生硬、平淡,充满敌意和不信任,但即便这样,基妮知道现在不应该计较。某些人说话就是这个样子—尤其是乡下人—在世界的这个地方。

“如果你感觉热可以开空调。”尼尔说,“我们有老式的空调—把窗子摇下来就是了。”

他们在下个拐角转弯,这是基妮没有想到的。

“我们得去医院。”尼尔说。“别慌。海伦的妹妹在那里工作,她那儿有海伦要拿的东西。是吧,海伦?”

海伦说:“是的。我的好鞋子。”

“海伦的好鞋子。”尼尔抬头看看镜子,“海伦·萝西小姐的好鞋子。”

“我的名字不是海伦·萝西。”海伦说。听起来这似乎不是她第一次这么说。

“我这么叫因为你的脸是玫瑰红色。”尼尔说。

“我不是。”

“你是。对不对,基妮?基妮同意我的说法,你的脸像玫瑰那样红扑扑的。海伦玫瑰脸小姐。”

女孩子的确皮肤柔嫩红润。基妮还注意到她有近乎白色的睫毛和眉毛,婴儿绒毛般金黄色的头发,嘴唇没有抹任何口红,但不是那种没涂口红的正常状态。她的状态就像小鸡刚出壳的样子,仿佛还有一层皮肤没有长好,最后还要长一层更粗硬的毛发。她一定是对皮疹和传染病很敏感,容易有刮伤和瘀痕,嘴周围容易发炎,白色的睫毛间会有麦粒肿。不过她看起来并不柔弱。她的肩很宽,瘦削但骨架很大。她看起来也不笨,尽管她有小牛或小鹿的那种直率表情。一切都显露无遗,她的注意力,整个人的性格都暴露在你面前,带着一种无辜的—对基妮来说—也是讨厌的力量。

他们正走在通向医院的山坡上—基妮也是在这家医院做的手术,并进行了第一个化疗疗程。医院对面是墓地。这是条主干道,每次来都要经过这里—过去他们来镇上只是买东西,或是少有的看场电影消遣一下—基妮会说“多让人沮丧的景色”或者“这是不是太不方便了”之类的话。

现在她保持沉默。墓地不会让她烦恼。她意识到它不重要。

尼尔一定也意识到了。他对着镜子说:“你猜那墓地里有多少人?”

海伦沉默了片刻。然后—相当阴沉地—说:“不知道。”

“他们都是死人。”

“他又开始气我了,”基妮说,“那是四年级水平的笑话。”

海伦没有回答。她也许从来没有念到四年级。

他们开到医院大门那里,在海伦的指点下绕到后面。人们穿着病号服出来抽烟,其中一些还拖着输液瓶。

“你看那条长凳,”基妮说,“哦,没关系,我们已经开过了。它有个标志牌—谢谢,请不要抽烟。但那是让人们出来散步时坐的。他们为什么出来?为了抽烟。那么他们不应该坐下吗?我不明白。”

“海伦的妹妹在洗衣房工作。”尼尔说,“她叫什么名字,海伦?你妹妹叫什么名字?”

“洛伊丝。”海伦说,“在这儿停车。好的,就是这里。”

他们到了医院后翼的停车场。除了一扇紧闭着的卸货门,一楼没有入口。另外三层楼有门通向防火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