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儿疗伤药(第2/4页)


贝里曼和他们的朋友走了以后,我去起居室看杂志。通常我都很忧郁。这个灯光柔和的大房间,绿色和枯叶色的色调,为情绪的发展创造了一种整洁的背景,就仿佛人走上了舞台。在家的时候,情绪的控制都还可以,把情绪埋藏在一堆可以修补情绪的事里,补铁,玩拼图游戏,收集小石头,诸如此类。我家就是这样的类型,在楼梯上永远会撞上别人,永远在听广播里的曲棍球赛或者超人的故事。

我起身,找到了贝里曼的《死的舞蹈》[1],放进电唱机,关掉了起居室的灯。窗帘只拉上了一半,街灯模糊地落在窗玻璃上,把上面一小块薄薄的灰尘照成了金色。光秃秃的树枝影子裹在春天芬芳的风中,在金色之中晃动。这是一个温和的黑夜,上一场积雪正在融化。一年以前,这所有的一切—音乐,风,黑暗,树枝的影子,会让我感觉无限喜悦。可是,现在不会了。现在,它们只能唤起乏味的,熟悉的,在一定程度上甚至是有羞辱感的,隐密的念头。我就当自己的灵魂已经死了。我进了厨房,决定灌醉自己。

不,并不是这样的。其实,我去厨房,是去找一瓶可乐,或者看看冰箱里有什么东西。餐桌的前头放了三个漂亮的,高高的酒瓶。三个瓶子里都有一半高的金色液体。不过,我瞅了瞅,拎起来感觉了一下重量。这时候,我也没决定要把自己灌醉。我决定喝一口试试。

这就是我的无知之处,我灾难性的天真。是的,我确实见过贝里曼夫妇偶尔和他们的朋友一起喝掺冰水的威士忌,跟我偶尔喝杯可乐差不多,但我对自己,却没有用上这样的态度。没有。我想的是,烈酒是在极端状态下喝的东西,指望发生一些不管这种那种,总之是放纵的后果。即使是喝了巫婆的药水的小美人鱼,也没有比我更为不小心。我在水槽上方黑洞洞的窗户上,看到了自己僵硬的脸,表情黯然。我从每个酒瓶里都倒了一点威士忌出来,把酒杯倒满了。现在我回想,记得有两种牌子的黑麦酒,还有一种昂贵的苏格兰威士忌。因为我这辈子也没见过别人倒酒,所以我不知道大家通常都要往酒里掺水、加苏打这类东西来稀释。我穿过起居室的时候看见,贝里曼家的客人拿着酒杯,杯里差不多是满的。

我尽可能迅速地全喝了,把酒杯放下来,站在窗玻璃前看自己的脸,希望能看见变化。我的喉咙像在燃烧,但没有别的感觉。当我试图有所感觉时,非常失望。但是,我不打算就这样算了,于是我又倒了满满的一杯,然后往每个酒瓶里加水,大概加到我进厨房的时候看见的水平线。我喝第二杯的速度,只比喝第一杯慢一点。我小心翼翼地把酒杯放在餐桌上,大约是感觉到脑袋里沙沙作响,有什么就要来临了。于是我去了起居室,坐到椅子上。我摸到了椅子边的地灯,拧亮。房间扑到了我身上。

我说我盼望的是放纵的后果时,指的不是这样的后果。我想的是某种情绪的彻底变化,一种兴奋的,没有任何责任的情绪高涨,一种逃避以及失控的感受,伴随的是微微的眩晕感,也许还有一种大声傻笑的冲动。我丝毫不知道是这样的,天花板打转,像有人朝我扔过来一只无比巨大的盘子;也没有想到,椅子上淡绿色的斑点膨胀,从不同方向汇聚到一起,瓦解,和我玩一个充斥着巨大的,毫无意义的,单调的,恶毒的游戏。我的脑袋往后仰,我闭上了眼睛,然后,我立刻又睁开眼睛,睁得大大的。我离开椅子,往走廊走。感谢上帝,感谢上帝!我到了贝里曼的卫生间。在卫生间里,我浑身不舒服,哪里都不舒服,我像石头一样倒在地上。

从这个时刻开始,我再也想不起来接下来的任何情景了。我对于接下来的一小时,或者两小时的记忆,碎成了生动的,却未必真实的片段。片段与片段之间,除了黑暗与无常以外,什么也没有。我记得我躺在卫生间的地板上,看着脸一侧的六角白色小瓷砖。它们在一起拼凑出来的图案逻辑清晰,令人赞叹。我以一个刚刚被呕吐撕碎的人的心智,怀着一腔支离破碎的感激之情,看着这些图案。接着,我记得的是,我坐在走廊电话前的凳子上,虚弱地问乔伊斯的电话号码。乔伊斯不在家。她妈妈告诉我,她在凯·斯特林格家。乔伊斯的妈妈是一个没脑子又多嘴的女人,她一点没发现有什么异常,尽管我感觉虚弱,机械地和她说谢谢。我不知道凯家的电话号码,只能问接线员了,我想我没办法查电话号码本。

凯·斯特林格并不是我的朋友,而是乔伊斯的新朋友。她似乎有一种放浪的声名,还有一头长发,颜色从肥皂的淡黄到焦糖的棕色都染过。色泽虽自然,颜色本身却很奇怪。她认识许多比马丁·柯林伍德更让人兴奋的男孩子,退学的男孩,或者被送到城里曲棍球队打球的男孩。她和乔伊斯坐这些男孩子的车到处游荡。有时候,她们和他们一起去小镇北边公路上的快活舞厅。当然了,肯定是对她们的妈妈撒了谎。

我和乔伊斯通话了。她非常兴奋,因为她身边总是有男孩子,她几乎没有在听我讲话。

“嗯,我今天晚上不行。”她说,“这里有几个小孩。我们要打牌。你认识比尔·科林吧?他在这里。罗斯·阿莫……”

“我吐了。”我试着说清楚,发出来的是非人声的嘶喊,“我喝醉了!乔伊斯!”然后,我从凳子掉了下来,听筒也从手里掉了下来,凄凉地重重敲在墙上,敲了好一会儿。

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乔伊斯我在哪里,所以她想了一会儿,给我妈妈打了电话,找了一个借口,就是那种年轻女孩最乐于编造的,毫无必要的借口。她知道了我的地址。她和凯,还有那些男孩子当中的三个,对凯的妈妈撒了谎,然后一起跳进车里,出来了。他们发现我躺在阔幅织机织成的走廊地毯上。我又吐了,这一回,我没能到卫生间去。

后来的事实证明,凯·斯特林格才是我真正需要的人。她只是偶然来到现场,她喜欢危机事件,特别是像这样的危机,有可疑的,可以诽谤的一面,而且必须对成年人的世界保密的危机。她立刻兴奋起来了,变得积极能干,以前被称为的放浪,实际上不过是强烈的女性本能泛滥,管理、安慰和控制的本能。我听到她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过来。她叫我不要着急,叫乔伊斯去找一个最大的咖啡壶,装满咖啡。她说,要浓咖啡。她叫男孩把我扶起来,抬到沙发上。稍后,一片离我遥不可及的雾气之中,我听见她在要板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