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过了头(第4/15页)


所有的步骤都成功了。

雅克拉尔没有费心把护照寄还弗拉迪米尔,直到阿纽塔和他碰头。还了护照。没有还钱。

在巴黎,索菲娅从她住的酒店里送了短笺给玛莉·门德尔松和儒尔斯·庞加莱[5]。玛莉的女仆回信说,女主人在波兰。索菲娅又送了一封短笺,说她可能要请求朋友的帮助,开春的时候,“请帮忙挑选一件不管什么衣服,总之是适合全世界可能都认为是女人一生最重要的场合的”。她用括弧加了一句,她自己对时尚的理解“仍然概念混乱”。

庞加莱在上午极早的时辰就来了,他立刻就开始抱怨索菲娅的老导师,数学家魏尔斯特拉斯的所作所为。魏尔斯特拉斯是最近的瑞典国王数学奖评委之一。实际上,庞加莱已经得了奖。但是,魏尔斯特拉斯决定宣布他的—庞加莱的—研究结果可能有错误,而他,魏尔斯特拉斯,还没有充分的时间调查研究。他已经给瑞典国王写了封信,提交了他做了注解的质疑—好像国王这么个名流真明白他在说什么似的。而且,他还说,庞加莱若在未来受重视,将会更多地因为其工作的消极方面而非积极方面。

索菲娅安慰他,说她要去看魏尔斯特拉斯,会和他说说这件事儿。她装作根本没听说过这件事儿,尽管事实上,她已经写了一封调侃的信给她的老教授。

“我相信,因为您的信,国王陛下的御寝受到严重干扰。想想,你如此地干扰陛下这颗迄今为止对数学一无所知的快乐心灵。您要小心,不要让他对自己的慷慨之举反悔……”

“再说了……”她对儒尔斯·庞加莱说,“毕竟是你得了奖,永远是你的奖啊。”

庞加莱同意她的看法,补充说,当魏尔斯特拉斯被人遗忘之时,就是庞加莱的大名闪光之际。

我们任何人都会被遗忘的。索菲娅想,但没有说出口,因为这个节骨眼上的男人—尤其是年轻人—情感很脆弱。

中午时分,她和庞加莱道了再见,去看雅克拉尔和尤里。他们住在城里一个贫穷的地段,她只好穿行在挂满衣服的院子里—雨已经停了,不过天色依然阴沉—爬上门外一段漫长的、有点滑的楼梯。雅克拉尔在屋里喊门没锁,她就直接进去了。她看见他坐在一个反扣的箱子上,正在刷靴子。他没有站起来欢迎她。她脱斗篷的时候,他说:“最好别。炉子到晚上才有。”他给她指了指唯一的扶手椅子,破旧不堪,油腻腻的。比她想的还要糟糕。尤里不在家,没有等她来。

关于尤里,有两件事她想知道。他是不是越来越像阿纽塔,像他俄罗斯一方的亲人了?他长高了吗?去年在敖德萨,他十五岁了,看起来却像不到十二岁。

很快,她发现事态变了,她这种关心再也不重要了。

“尤里呢?”她问。

“他出去了。”

“他在上学?”

“也许吧。他的事儿我不太清楚。我知道得越多,关心得就越少。”

她想让他平静点,以后再提。她问候雅克拉尔的健康情况,他说他的肺坏了。他说他一直没有从1871年冬天的饥荒和野外露宿中恢复过来。她不记得战士也有过饥荒经历—吃是他们的任务,吃饱了才能打仗。不过,她欣然同意,说她最近刚在火车上回想那段日子。她说,她想到了弗拉迪米尔,还有简直像喜剧,或者像歌剧一样的营救。

那可不是喜剧。他回答,也没有歌剧。但是,他变得有活力起来,开始说起了那时候。他说起那些被当成他击毙的男人,还有,三月二十号到三十号之间的恶战。到最后,他真的被抓到的时候,已经没有当场就处死的了。不过,在荒唐可笑的审判之后,他还是希望自己死掉算了。上帝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逃出来的。并不是说他相信上帝,他补充说,他每次都这么说。

每次。每次他讲起这个故事,弗拉迪米尔在其中的作用,以及老将军花掉的钱,都微不足道了。也从来不会提到护照。是雅克拉尔自己的勇敢,是他自己的机敏,才是根本的原因。不过,他说话的时候,似乎还是根据他的听众有所调整的。

大家仍然记得他的历史,他的故事仍然在被传颂。

接下来,还有更多的故事,同样熟悉。他站起来,从床底下拿出一个保险箱。里面是珍贵的文件,俄罗斯驱逐他出境的文件,是在公社岁月以后的一段时间,他和阿纽塔在彼得堡的时候的。他肯定要全文读一遍。

尊贵的先生,康斯坦丁·彼得罗维奇,敬请注意兹有法国公民雅克拉尔,前巴黎公社社员,其人居巴黎期间,与波兰无产阶级党代表,犹太人卡尔·门德尔松长期密切联系,通过其妻在俄境内的社会关系,参与将门德尔松的信件送至华沙之事,系众多法国知名激进分子之友。雅克拉尔还自彼得堡向巴黎发出极端错误有害之新闻,关乎各种俄罗斯政治事务、三月一日事件后续和反沙皇企图,这些信息完全超出容忍极限。鉴于此,吾决意请求阁下将其逐出我帝国。

朗诵的时候,愉悦感回到了他身上。索菲娅还记得当初他是那么喜欢开玩笑、调侃,当初的她,甚至弗拉迪米尔,只要一感觉到他注意自己,哪怕自己只是个听众,都有几分自豪。

“哦。糟糕,”他说,“糟糕,信息不完整。他甚至没提我是里昂的国际马克思主义者选出来的,是他们派驻巴黎的代表。”

这时候,尤里进来了。他父亲在继续说话。

“当然了,这是个秘密。他们在官方的名单上,把我放在里昂公共安全委员会里。”这会儿的他来回地踱步,陷入了一种兴奋狂乱的热情之中。“我们是在里昂听说拿破仑三世被抓到的。涂得像个婊子。”

尤里对他的小姨点了点头,脱下了夹克衫。明显,他不觉得冷。他坐在箱子上,接过了他父亲的活,继续擦靴子。

是了。他长得并不像阿纽塔。不过,他和最后日子的阿纽塔有相像的地方。忧郁的、疲惫的、下垂的眼睑。怀疑地,也许对他而言是蔑视地翘翘嘴,嘴唇圆鼓鼓的。没有那个为了正义的光环热切渴望冒险,能暴发出一连串狂热诅咒的金发女孩的任何迹象。当然,对这个金发女孩,尤里不会有记忆。他只会记得一个病病歪歪的女人,不好看,哮喘,癌症,说自己盼着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