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离基(第2/6页)


房子的一边是雪松,另一边则是铁路的地基。这段铁路的交通从来都不忙,现在大概也就是一个月来两辆列车。铁轨间长满了野草。有一段时间,就是她快到更年期的时候,妮塔挑逗里奇去铁路那儿做爱。当然不是在枕木上,而是在枕木旁边狭小的草地上。他们爬下去,快乐得不得了。

每天早上,每当她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发现里奇没有在他的位置上时,总会仔细地想这是为什么。他不在小洗手间里,他刮胡子的东西还在那儿,还有他的处方药,治疗各种各样的小毛病,没有治大病的,这些药他都不肯扔掉。他也不在卧室里,她是刚刚打扫完卧室出来的。也没有在大洗手间,他去大洗手间唯一的可能就是泡澡。近一年来,厨房已经多半变成他的地盘了,但他也没在。当然了,他也没有在油漆剥落了一半的天台上,开玩笑地从窗户缝往里面偷看—以前他这样时,她总是装出要跳脱衣舞的样子。

或者书房。在所有的地方里,这里是他的消失最为明显的地方。起先她觉得一定要走到门前,推开门,站在那儿鸟瞰堆积如山的报纸,几乎已经报废的电脑,散落四处的文件,翻了一半或者反扣的书,乱七八糟挤在书架上的书。到现在,她能做到的,也只是想想这些东西。

迟早有一天,她得走进书房。她觉得这是侵略。她不得不侵入丈夫已经死去的心里。这是她以前从来没想到的。她眼里的里奇,效率和能力都几乎高不可及,他精力充沛,意志坚定,她一直毫无来由地相信自己会死在他前头。最后一年也证明了,这种信念并不只是个愚蠢的念头,她觉得,在他们两人的心里,这已经是确定的事实了。

她第一个要收拾的是地窖。是真正的地窖,不是所谓的地下室。厚木板架伸出地面,搭出一条人走的路。高高的小窗户上挂着脏兮兮的蜘蛛网。搁在这里的东西,她从来都没有需要过。只是里奇剩下一半的油漆罐,各种宽窄不一的纸板,也许哪天就派上了用场。各种工具也一样,也许哪天有用了,也许哪天扔掉了。她只下来过一次,来看看灯是不是忘记关了,确定所有开关都贴上了标签,注明每个开关都控制哪一盏灯。上去的时候,她像平常一样,从厨房那头插上了门。里奇常常取笑她这种习惯,问她觉得谁会穿过石头墙,从小矮人才能钻进来的窗户跑出来害他们。

不过,从地下室开始比较容易,要比从书房开始容易一百倍。

她已经收拾了床,清理了厨房和洗手间属于她的乱七八糟的东西,但是通常情况也是这样,彻底大扫除的念头,实在超出了她的能力。除了十五年前她和里奇旅游带回家的爱尔兰硬币碟子以外,她只扔掉了一个回形针,或是失去磁性的冰箱贴。每样东西似乎都有自己独特的意义,以及奇妙之处。

卡罗尔和维吉每天都会打电话,一般都是晚饭时间打,她们肯定觉得晚饭是她孤身一人最难忍受的时间。她说自己还不错,她很快能从自己的窝里出来,她只是需要一段时间,她只是思考、看书。她吃得不错,睡觉也还行。

除了看书以外,这些也都是真话。她坐在椅子上,身畔全是书,但一本也没有翻开过。她一直喜欢看书,因此里奇也说,她就是他想要的女人。因为她能坐下来看书,让他自己待着。但现在,她连半张纸也看不下去。

她也不是那种只读一遍的读者。《卡拉马佐夫兄弟》,《弗罗斯河上的磨坊》,《鸽之翼》,《魔山》,她都是一遍遍地反复看。她会挑出一段来,觉得自己只看这部分就可以了,然后就发现停不下来了,一直到再感受一遍全文。她也看现代小说,不过看的永远都是小说。她讨厌大家一提小说就会说什么“逃避”。也许她会辩解说,真实的生活才是逃避。这并不是个玩笑,但是,这种话题太重大了,根本没法争辩。

最奇怪的是,如今,阅读的兴趣消失了,不仅是里奇的死,她自己也身患重病。她想过,这种变化只是暂时的,等她不再服用某些药物,不再接受消耗的治疗方式,奇迹就会再度出现。

显然没有。

有时候,她试图对她自己想象出来的询问的人解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我最近太忙了。”

“大家都这么说。忙什么呢?”

“实在是太忙,根本没注意。”

“没注意什么?”

“我是说,没想过。”

“想什么?”

“哦,算了,没什么。”

一个清晨,坐了一会儿,她发现天气太热了。她应该起来开电扇。或者,她可以更有环境责任感地打开前后门,让风吹进来—要是有风的话,让风穿进纱门,穿过这幢房子。

她的第一步是打开前门。晨光还没来得及洒进屋里,她意识到,一缕阴影就把光线截断了。

一个年轻男人站在纱门外头。纱门用挂钩钩住了。

“我没想吓着你。”他解释说,“我在找门铃,也敲了门框。不过我估计你没听到。”

“对不起。”她回答。

“我是来检查保险丝的,你能不能告诉我保险盒在哪里?”

她侧身,让他进门。她花了一点时间回想。

“哦,在地窖里。我把灯打开,你就能看见了。”

门在他身后关上了。他弯下腰去脱鞋。

“穿着鞋好了。外面又没下雨。”她说。

“不妨脱了。我习惯了。”

她进了厨房。只要他不走,她是没法子再坐回去了。

他上楼梯的时候,她帮他开了门。

“没事儿吧?你看?”她问。

“挺好。”

她领着他走向前门,突然意识到身后没有脚步声了。她回过头去,看见他站在厨房里。

“你这里有东西吃吧?能给我做点吃的东西吧?”

他的声音有种变化。也许是因为激动,嗓音发劈,声调上扬,她想起了一个电视喜剧演员的哭诉。借着厨房天窗的光线,她看出来他并不是太年轻。她开门的时候,只看见他瘦小的身材,以及背对清晨光线的面部阴影。现在,她看见了,他确实身形瘦小,但并非她之前以为的孩子气,而是因为糟蹋。他装出一副友好又懒散的模样。硬朗的长脸,一双往外突的淡蓝色眼睛。模样滑稽,但是有一种坚持,仿佛他通常都能如愿以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