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维的世界(第2/8页)


开始的时候,桑兹太太从来没这么说过。甚至仅仅是一年之前,她说话会更小心的。因为她知道多丽有多讨厌这种话—不管是谁,随便哪个活人,怎么可能和她的处境一样?现在的她知道,多丽只把这种话当成一种说话的方式,甚至可能是谦虚的方式,只是表示试图理解。

桑兹太太不像他们。她不敏锐,不瘦,也不漂亮,也不太老。如果多丽的妈妈活着,也就是她这把年纪。当然了,她看上去,不像曾经是个嬉皮士。她灰白的头发剪得短短的,脸颊的一边有块胎记。她穿平底鞋,宽松裤,绣花上衣。不过,不管上衣是紫绛色,还是翠绿色,她看上去无论如何都不像在乎自己穿什么的人,反倒更像有人劝她应该打扮漂亮点,然后她就信了,跑去买了别人叫她买的衣服。她浑身散发出友好的、严肃的气息,把衣服愉快的、傲慢的气质都赶得无影无踪。

“嗯,头两次我没见到他。”多丽说,“他不肯出来见我。”

“那么,这次呢?他出来见你了?”

“出来了。我差点认不出来那是他。”

“他老了?”

“我想是吧。我觉得他也许瘦了。我是说,那种衣服,制服,我也从来没见过他穿成这样。”

“你觉得现在的他,和以前相比,不像是一个人了?”

“不。”多丽咬住上嘴唇,努力地想,到底区别在哪里。他很安静。她从来没见过他这么安静。他似乎不知道自己要坐在她对面。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你不打算坐下来吗?”然后,他回答的是:“我可以坐?”

“他看起来,有些茫然。”她回答,“我想知道他们是不是给他吃药了?”

“也许吧,也许是让他保持镇定的药。不过,我其实也不清楚。你们没有聊一聊吗?”

多丽想了想,不知道能不能说是聊过了。她问了他几个愚蠢的普通问题。他觉得怎么样?(还好。)吃得饱吗?(他觉得饱了。)要是他想散步,有地方可以走走吗?(可以在监控下走走。他想,那儿怎么也算是个地方。他想,非要说成是散步也是可以的。)

她说:“你得呼吸点新鲜空气。”

他说:“没错。”

她差一点就问他有没有交些朋友。这种问题,似乎是在问刚上学的小孩子,总之,要是自己的孩子去上学,就会这么问。

“嗯,这样啊。”桑兹太太把舒洁纸巾盒子往前轻轻推了一下。不过,多丽其实不需要。她的眼睛是干的。有麻烦的是她的胃,胃的最深处,有什么在翻滚。

桑兹太太只是等待,自觉地把手拿开了。

后来,就像发现她要说什么了似的,劳埃德才说,有个精神病医生常常来找他谈话。

“我告诉他,他是在浪费时间。”劳埃德说,“我知道的一点也不比他少。”

这是唯一的一次,多丽觉得,他是她认识的那个他。

整个会见过程,她的心脏都咚咚地跳。她以为自己会晕倒,或者死掉。她是那么努力,才让自己能去正视他。把这个消瘦的、头发灰白的、踌躇的、冷淡的、动作机械的、精神紊乱的男人纳入视野。

这些话,她没有对桑兹太太说。桑兹太太也许会问—巧妙地问,你在怕谁?你是怕自己还是怕他?

但是,她根本不害怕。

沙沙一岁半的时候,芭芭拉出生了,然后,芭芭拉两岁的时候,他们又有了季米特洛。沙沙的名字是他们一起取的。之后,他们达成了协议,以后他取男孩的名字,她取女孩的名字。

季米特洛是第一个得婴儿疝气的。多丽觉得是因为他喝的奶不够,或者是她的奶水营养已经不够了。难道是营养过剩?总之,有问题就是了。劳埃德从国际母乳会请来一个女人,和她谈了谈。不管怎么样,你们不能用奶瓶代替,这个女人说。这是得寸进尺的开始,很快他会连乳头都不要了。

她不知道,多丽已经在用奶瓶喂他了。而且看起来确实他更喜欢奶瓶。渐渐地,他对乳房越来越抵触。再后来,就改成全用奶瓶喂了,三个月之后,没法再瞒劳埃德了,她只好告诉他说,她的奶水干了,必须得用替代品。劳埃德发了疯,用很大力气一个个地挤她的奶头,终于成功地挤出两三滴可怜的奶水,然后他就骂她是个骗子。他们吵了起来,他说她和她妈妈一样,是个婊子。

所有的嬉皮士都是婊子。他说。

很快,他们就和解了。不过,只要季米特洛一不高兴,只要他感冒,或者害怕沙沙的宠物兔,或者到了哥哥姐姐都能自己走路的年龄,他自己还得扶着椅子,没用母乳喂养的旧话就会一提再提。

多丽第一次去桑兹太太的办公室时,那里的一个女人给了她一本小册子。封面上印了个金色的十字架,字是金色和紫色的。“当你所失去的不可弥补……”里面有一张色彩柔和的耶稣像,还有些更精美的印刷品,不过多丽没有看。

坐在桌子前,坐在她那把椅子上的时候,她手里还紧紧抓着那本小册子。她开始颤抖。桑兹太太只好硬掰开她的手,把小册子给拽出来。

“是别人给你的吧?”桑兹太太问。

多丽回答:“她。”脑袋猛地转向关上的门。

“你不想要?”

“你倒下的时候,就是人们抓住你的时候。”多丽说。说的时候,她突然意识到,这是她妈妈住院的时候说的话,那时候,总有一些气场差不多的女人来探望她。“他们觉得太好了,你就要跪下来了。”

桑兹太太叹了口气。

“好吧,肯定不会这么简单的。”她说。

“基本没可能。”多丽说。

“也许没有。”

那些日子,她们从来没有提过劳埃德。只要能控制自己,多丽是绝对不会去想他的。当他不过是生物界的一个可怕意外而已。

“就算我相信这些东西……”她说,她指的是小册子上的话,“那也不过是……”她想说的是,这样的信念倒是挺方便的,相信劳埃德在地狱里被火烧,或者随便什么,总之就是这类惩罚吧。但是,说不下去了,这些话简直蠢得说不出口。还因为一种熟悉的障碍,就像一把锤子在肚子里敲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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