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珊(第3/4页)

“只是,要是你痛苦的话,我也很痛苦。”

“原来是这样,真没意思。”

丈夫像是放心似的舒了口气,微笑着说道。

此时,我忽然尝到了一种清凉的幸福感,这种感觉已经很久没有体验到了。(对呀,让丈夫舒心我才能舒心呀。道德啦什么啦都不存在,只要心情舒畅就心满意足了。)

那天夜里,我钻进丈夫的蚊帐,说:

“没什么,没什么,我什么都不想。”

当我躺倒在床上的时候,丈夫用沙哑的声音,佯装开玩笑地说了声:

“Excuse me.”

说着起身盘腿坐在地铺上,连连说道:

“Don't mind. Don't mind.”

那是个满月的夏天的夜晚,月光透过遮雨窗的缝隙,变成四五条细细的银线,射进蚊帐,洒在丈夫瘦骨嶙峋的胸脯上。

“你可瘦多了呀。”

我也半开玩笑地笑着说,在铺上坐起了身子。

“你也瘦了啊,担心过度,就会这样。”

“不对,不是说了嘛,我什么都不想,没事儿,我很乖。只是,你要疼我呀。”

我说着笑起来,丈夫也笑起来。露出了沐浴着月光的洁白牙齿。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已经过世的故乡的祖父母,经常吵架,每当这时,祖母就会对祖父说:“要疼我呀。”还是孩子的我,直觉得好笑,结婚以后,我和丈夫说起这事,两人还放声大笑过呢。

那时我这么说的时候,丈夫到底还是笑了,但马上一本正经地说:

“我自己觉得很疼你,不愿让你经风浪,我自认为很疼你,因为你真是个好人。所以不要在意那些鸡毛蒜皮的事,保持自己的自尊,沉着冷静地对待。我无论何时都只想着你,就这点来说,你不管有多自信,这自信都不会过剩的。”

说得那么郑重其事,甚至有些败兴,我深感难堪地低头小声说:

“不过,你是变了。”

(你索性不要想我,你厌恶我、恨我,这样我反而轻松愉快,我会因此而得救。你如果真的如此想着我,那你抱着别人的样子就会把我打入地狱。

男人误以为自己时常惦记着妻子就是符合道德的,不是吗?男人总是确信自己纵然有了新欢也不忘妻子,这是善事,是有良心的,而应该不断坚持下去,不是吗?于是,当他另有所爱的时候,就在妻子面前郁闷地哀声叹气,开始陷入道德的烦恼,到头来妻子也被这阴郁所感染,跟着一起叹起气来。要是丈夫您快活得无忧无虑的话,我这做妻子的,就不会尽想着地狱里的事。要是爱上了别人,那就干脆忘掉妻子,坦诚地一心一意地去爱好啦!)

丈夫笑得有气无力,然后语无伦次地说道:

“变得了吗?变不了的。只是最近太热了,热得受不了。夏天就Excuse me了。”

我也微笑着说:

“你这人真讨厌。”

我装出要打丈夫一拳的样子,然后哧溜从蚊帐里出来,钻进自己房里的蚊帐,在儿子和小女儿之间摆出“小”字形睡下了。

仅此而已,可我还是因为能向丈夫撒撒娇,一起畅谈,一起开心地笑而感到满足。心里的疙瘩似乎渐渐消失,近来一直彻夜难眠的我,那天夜里,竟也睡得香极了。

今后凡事就这样稍稍向丈夫撒撒娇,开开玩笑,甚至哄骗一下也无妨,态度不端正也无伤大雅。所谓道德无关紧要,只求能舒心地生活,哪怕只是稍许的、片刻的。我的想法发生了变化,觉得这种快活哪怕只有一两个小时也行,我开始用手掐起丈夫来,于是家里屡屡响起欢快的笑声。正值这时,有一天早晨,丈夫突然说想去洗温泉。

“头很疼呢,可能是热的缘故吧,信州[3]的那家温泉,附近也有我认识的人,那人总说:‘你随时来吧,不用担心带大米来的事’。我想去静养两三个星期,再这样下去,我要疯了,反正我想逃离东京。”

我开始琢磨起丈夫是不是想逃脱那人才去旅行的。

“你不在家的时候,要是强盗端着枪闯进来,怎么办?”

我笑着说道。(啊,悲哀的人们总爱笑。)

“你就跟强盗说:‘我的丈夫是个疯子。’即便是强盗也会拿疯子没辙吧。”

别无反对旅行的理由了,我想从壁橱里找出丈夫出门穿的麻布夏装,可是到处找,也没找到。

我心里开始发慌了,说:

“没有啊,是怎么回事呢?家里没人时进了小偷吗?”

“我拿去卖了。”

丈夫带着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说道。

我发蒙了,极力装出平静的样子说:

“啊,手真快。”

“这就是我超过持枪强盗的地方。”

我心里想,一定又是为了那个女人偷偷把钱花了。

“那你穿什么去?”

“有一件开领衬衣就行了。”

早上刚提起,中午就要出发。丈夫看样子立刻就想离开家。

持续炎热的东京唯独那天下了骤雨,丈夫背起背包,穿上鞋,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心情焦躁地皱着眉,等着雨停下来。忽而嘟囔了一句:

“紫薇花是隔年才开一次吗?”

大门口前的紫薇,今年没有开出花来。

“可不是吗?”

我茫然地答道。

这就是我和丈夫之间展开的最后一次,算得上夫妻的亲密的对话。

雨停了,丈夫像是逃跑似的匆匆忙忙出了家门。三天之后,报纸上便登载了一则诹访湖情死的简短消息。

后来,我收到了丈夫从诹访的旅店寄出的信。

“我和这个女人去死不是因为恋爱。我是记者,记者总是一边鼓动人们去革命去破坏,一边却揩着汗而溜之大吉。其实记者是个颇奇怪的动物,当今的恶魔。我自己不堪忍受对自己的厌恶,决心亲自登上革命的十字架。记者的丑闻,这难道不是史无前例的吗?如果我的死,能让现代的恶魔感到哪怕是一丁点的羞愧和反省,我也将很高兴。”

等等。信里写着这些着实无聊而愚蠢的内容。男人是否到死都要装模作样,拘泥于所谓意义云云,或是虚荣得要撒出弥天大谎来。

听丈夫的朋友说,那个女人是丈夫以前工作过的神田的杂志社的女记者,二十八岁,我疏散到青森的时候,他来家里住过,并且怀了孕。哎,就这点事情还嚷嚷革命啦什么的,然后竟然去寻死,我越发感到丈夫是个很庸俗的人。

革命是为了人们活得更好,光有悲壮表情的革命家我是信不过的。丈夫为何不能更堂堂正正地去爱那个女人,爱得以致让我这个做妻子的也感到快活呢?如同地狱般的恋爱,当事人固然非常痛苦,进而也给留下的人带来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