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第2/3页)

姐姐:

我们变得一无所有了。活着的时候,老是想款待别人,而今到了必须依靠别人的款待才能生活的地步了。

姐姐:

还有,我为何非要活下去不可呢?我已经不行了,我想死。我有安乐而死的药物,当兵时弄到手的。

姐姐美丽(我为有个美丽的母亲和美丽的姐姐而感到自豪)而又贤惠。姐姐的事不用我担心,我没有担心的资格。就像小偷记挂着被害人,只能令人感到脸红一样。我相信,姐姐一定会结婚,生子,依靠丈夫生活下去的。

姐姐:

我有一个秘密。

我久久隐藏着这一秘密。即使在战地,也会想起她来。我梦见她,醒来之后,不知哭过多少次。

她的名字我谁也没有告诉过,即使嘴烂了也不会说出来。如今,我快死了,临死之前,我至少要对姐姐讲个明白。然而,我还是担惊受怕,不敢说出她的姓名。

假如我绝对保守这一秘密,不跟这个世界上任何人说清楚,深藏于心底而死去,那么,我的身体在火葬时就会打深处泛起一股烧不掉的腥气,那样会使我不得安宁,所以我要转弯抹角对姐姐说一说,就像虚构的一般。虽说是虚构,姐姐肯定能一下子猜出她是谁来。与其说是虚构,不如说是使用字母遮遮掩掩一番罢了。

姐姐不认识她吗?

姐姐应该知道她吧?不过,你也许未曾见过她。她比姐姐稍微大一些,单眼皮,眉梢上挑,头发没有烫,总是向后梳个鬏儿,或者叫做垂髻吧。这种朴素的发型,而且配着一身粗俗的衣裳。但看起来并不寒酸,而显得颇为利落,清净。她是战后连续发表新派画作而一举成名的某位中年油画家的夫人。那位油画家言行十分粗暴,但夫人却装得心平气和,温柔体贴,终日微笑着过日子。

“那么,我告辞了。”我站起来说。

她也站起来,毫无戒备地走到我身边,仰头看着我的脸。“为什么?”

她用普通的声音问道,似乎感到有些奇怪,微微歪着头,一直盯着我的眼睛。她的目光里没有邪恶和虚饰。我同她四目对视,惶惑着移开视线,唯有这时候丝毫没有羞怯之感,两人的面孔相隔一尺,约有六十秒,心情无比畅快。我望着她的眼眸,然后微笑着说:

“可是……”

“他很快就会回来的呀。”

她依然一本正经地说。

我忽然想到,所谓“真诚”,也许就是这种感觉的表情吧。这不是修身教科书上那种严肃的道德说教,而是用真诚的话语表现出来的本来的道德。我以为,这才是可爱的东西。

“我下次再来。”

“好的。”

自始至终,没有任何芥蒂的对话。我于某年夏日的午后,访问了这位油画家的公寓。油画家不在,夫人说他马上回来,请我进去稍候。我听从夫人的吩咐,走进屋子,读了三十分钟的杂志,她丈夫也没有回来,我便起身告辞了。事情仅仅如此,但我却苦苦爱上了当日当时她的那双眸子。

也许可以称作高贵吧。我敢断言,在周围的贵族中,像妈妈那样能够表达无警戒“真诚”的眼神的人,一个也没有。

后来,一个冬天的黄昏,有件事我被她的倩影打动了。依然是在画家的公寓,从早晨起我就同画家坐在被炉里喝酒。我们两个对日本的所谓文化人痛加贬斥,笑得前仰后合。不久,画家倒头而眠,鼾声如雷,我也躺在旁边昏昏欲睡。这时,一件毛毯轻轻盖在我的身上,睁眼一看,东京冬夜淡蓝的星空水一般澄净,夫人抱着女儿,安然坐在公寓的窗户旁边,她那端庄的身影,在淡蓝色邈远的星空衬托之下,犹如文艺复兴时代的肖像画,轮廓鲜明地浮现出来。她为我轻轻盖上毛毯的亲切情意,不含有任何情色和欲望,啊,或许“人性”这个词儿此时用在这种场合才更加合适吧。一个人应有的恬淡的关怀,几乎无意识地表现出来,宛若画像中娴静的姿影,盈盈然凝望着远方。

我闭着眼睛,心中涌起狂热的爱欲,眼眶里溢满泪水,拉起毛毯盖在头上。

姐姐:

我到这位油画家那里玩,是因为当初被他作品中特异的笔触,以及深深蕴蓄着的热烈的情愫所迷醉。但是,随着交际的深入,逐渐对他那毫无教养、一味胡闹以及龌龊的行为有所警惕。与此成为反比的是,我被他的夫人美好的内心所折服,不,我恋慕这位有着真正爱情的女人,很想一睹夫人的芳颜,所以才去那位油画家里游玩。

如果说那位油画家的作品,多多少少带有艺术的高贵之气,那么,我甚至想说,那不正是夫人优雅内心的反映吗?

我现在可以清楚地表明我对那位画家的感想,他只是一个酒鬼,一个耽于玩乐的奸商。他为了赚钱享乐,用颜料在画布上胡乱涂抹,赶超新潮,抬高市价。他所具有的只不过是乡巴佬的无耻、愚钝的自信和狡猾的敛财手段而已。

抑或他对别人的画作,根本弄不清是外国人的画还是日本人的画。就连自己的绘画,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何而作吧。他只是为了挣钱享乐,才那般热衷于在画布上胡乱涂抹吧。

更令人惊讶的是,他对自己的胡作非为,看样子丝毫也不感到疑虑、羞愧和恐怖。

他扬扬自得,他自己不知道自己在画些什么,更不会了解别人工作的优点。他只是一味地贬损别人,贬损别人。

就是说,他过着颓废的生活,口头上叫苦连天,事实上,只不过是乡巴佬进城,走进向往已久的都市,偶尔获得意外的成功,于是喜出望外,乐而忘返罢了。

又一次,我对他说:

“朋友们都很怠惰,热衷于玩乐,自己一个人用功有些难为情,有些担惊受怕。这样下去怎么行?所以,即使没有这份心思,还是要同朋友一起玩玩才是。”

中年油画家泰然回应道:

“哎?这正是所谓的贵族气质吧,我讨厌。而我一看到人家在玩乐,自己不玩反而觉得吃亏,所以也就大玩一气了。”

当时,我从内心里瞧不起这位油画家。此人的放荡中没有苦恼,或许他更为自己的玩乐而感到自豪。他实在是个快乐的傻瓜。

不过,一个劲儿讲述这位油画家的坏话,这些都和姐姐无关。如今,我面临死亡,依然怀恋同他的一段漫长的交往,甚至有着再度重逢、共同玩乐的冲动。我一点也不憎恶他了,反而觉得他寂寞难耐,是个有着诸多优点的人。所以,我也无话可说了。

我只想让姐姐知道,我迷上了他的夫人,徘徊不定,坐立不安。因此,姐姐即便知晓,也不要告诉任何人,更没有必要为实现弟弟生前的心愿什么的而多管闲事,做出一些令人生厌的举动。我只巴望姐姐一个人知道此事,暗暗在心中记住就是了。如果说我有什么欲望的话,姐姐听了我的可耻的告白,更加深刻理解我以往生命中的苦恼,我也就高兴非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