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痕(第2/3页)

在椿屋主体建筑的右侧,白色的侯爵宅邸黄昏残照般浮现眼前。

“以前是更新鲜的白色啊。由于曾经成为空袭的目标而轰动一时。因为从远处看很显眼。总之,其建筑风格是孑然突兀,旁若无人,好像是小暴君或大叛逆者的建筑似的。据说,侯爵从西洋一回来,就把这个宅邸的庭园树木全部拔掉,把庭园石全部挖出,全都搞成草坪。虽然上一代主人也许并不是倾心风雅,然而侯爵却把日本风情的庭园变成了西洋风格的样式。房屋也毫不留恋地毁掉了。侯爵似乎是要在热海的别墅建立热带风情的生活。室内温度终年华氏七十度——据说华氏七十度最好——为此,把温泉的热水向地板下和墙壁里流通之后,墙壁出现裂缝,坏了。建筑材料研究得不够啊。但是,我去的时候,一到屋里,闷热闷热的,很不好受。”

“有华氏七十度?”

“啊——也许有吧。据说,即使是在隆冬,侯爵也只穿一件衬衣,向打字员口述原稿。两个打字员是从美国来的第二代美籍日本人。论文是用英语口述,寄给外国的学会会报的。”

“噢——是学者?”

“是动物学学者啊。有时到热带去猎取猛兽呢。还乘轻型飞机访问过埃及。他是离开日本的贵族啊,在外国的知名度比在日本还高。是一个在狭窄而潮湿的日本不能居住的人吧。这个热带风情的宅邸,也是对日本风土的反叛……”水原停了停,说,“当然是衰败了。”

他仰望着屋顶呈圆形塔尖般的房屋。

“我去的时候,一只蜂鸟还活着呢。原来是两只,有一只死了……”

“是翅膀扇动极快,快得几乎看不见的那种小鸟吧?”

“是的。”

椿屋的照明灯亮了,从上面照射着庭园。

水原就此返了回来,边走边说:“二楼的寝室也让我看了。漂亮的床和各种各样的化妆品都令人吃惊,但更令人吃惊的还是鞋啊。拉开床旁边的帘儿,里面是鞋架。两侧的架儿上,摆着四五十双夫人的鞋。夫人也是在美国长大的第二代美籍日本人,完全是美国的生活方式。寝室也和浴室一样,是日本人所想象不到的。半月形的大大的窗户,是一整块玻璃。真是既明亮又华丽……”

他说到这里止住话头,又说起美国风格的厨房和洗衣场所。

他们从茶室前面走过,又走过水池的小桥。

“啊——想起来了。没错儿,那樱花,叫做红寒樱。”

水原笑了。

“我给您搓背吧。我已经多少年没给爸爸搓背了呢……”麻子说。她正洗着自己的前胸。

父亲枕着澡盆边沿,身子泡在水里。

“嗯,是啊。你小的时候,连脚趾缝都给你洗,你还记得吗?”

“记得的。那时我也不小了。”

父亲闭着眼睛说:“我现在正在考虑,想给你建一座房子。”

“哎唷,我的房子?……”

“是的。”

“我的房子,和谁一起住的房子?……是我一个人住的吗?”

麻子洗着身子,似乎说得很轻松,而父亲的思路却被打断了。

因而,父亲也开玩笑似的说:“想在一起住的人,还没有吗?”

“没有啊。”

女儿忽然看着父亲。

“嗯——你一个人往也可以。不住也可以。作为你的房子放着,那是很好办的。爸爸是建筑家。哪怕是小房子,想把它作为像遗嘱那样的名作留给女儿。”

“遗嘱那样的房子?”女儿指问道,并连连摇头,“讨厌那样的……”

她进到澡盆里,说:“我冷了。”

“没关系的。正如我平时说的,不能如意的人间万事中,没有像建筑这样更不自由的艺术。场所、材料、用途、大小、经费、房主的随意要求,而且还要有木匠、泥瓦匠、家具匠人的手……像伊贺侯爵那样任意而为的房屋,我可能一座也没建过。所谓遗嘱那样的东西,也就是按自己的想法所建的房屋的意思。搞建筑,第一次按自己的想法……这是少有的。”

父亲为女儿裸体的美而惊叹。

一瞬间,父亲想起了寓所庭院的秋田犬。虽然把自己的女儿和狗联系在一起不太好,但却都是有生命的东西身体的美。当然,女儿的美是秋田犬所无法比拟的。

秋田犬被拴在狗窝里,动物不能建造房屋。鸟能建巢,但比人类的建筑自然。不要破坏和丑化自然。热海街市的建筑是丑化自然的标本吧。似乎已经无可挽救了。正如科学的进步增加了人类的悲惨一样,现代建筑增加了人类的幸福了吗?这是值得怀疑的。这种怀疑,对水原来说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了。

同时,当今的建筑能否像往昔的建筑那样作为一种美留给后世,世界建筑家心中也持有怀疑。

但是,水原惊叹于女儿的裸体,这一美丽的人体是否居住在与之相称的美丽的房屋之中呢?这种怀疑倏然而生。同时,自己也为这种怀疑而惊讶。

作为建筑家,似乎已经忘记了身边美的东西,所爱的东西。

即使水原本身也被烧得无家可归,居住在临时敷衍的房子里。

毋庸置疑,与女儿美丽的身体相称的衣服、相称的房屋,人类终究是制作不出来的吧。像动物那样赤身裸体地在野外生存,那是神创造出来的美。建筑的新的思考,某些方面的出发点也许时常源于此处。

总之,建筑家水原已经有几年没有和麻子一起洗澡了,现在考虑为美丽的女儿建造生活、起居舒适的房屋,饱含着父亲的感情和爱。这房屋,麻子和谁在一起住,父亲并没有想。

但是,和女儿在窄小的家庭浴池里,总觉得有些不方便。父亲在避开自己的身子的同时,产生了自己青春已逝的想法,像遗嘱这样的话,也是从这种想法中脱口而出的吧。

父亲先从浴池出来回到房间,见到桌子上有一小枝瑞香。这是女儿折来的。

刚才,父亲以为女儿一定会欢跳起来,但其实自己也是有点奇怪的。

二楼的客人轻轻地唱着新内派“净琉璃”《尾上伊太八》。三弦琴很好。所携艺妓似乎不太年轻。

麻子从浴池出来,面对着镜子,父亲对女儿化妆的姿势也感到很新奇。

“爸爸。”女儿从镜子里呼唤道,“爸爸对我说的,是什么意思?”

“哎?——”

“爸爸对我说了些什么,就带我到这里来了吧。我很不安。”

父亲默不作声。

“爸爸说的像遗嘱那样的房子,建几座?两座?三座?”

“什么?……”

“如果为我和姐姐的话,那就是两座,可是京都还有一个妹妹吧。”

父亲皱起了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