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纳西 Tennessee(第3/8页)

此前她已经逃过好几次了。他们停下来补充给养,附近一支出殡的队伍让博斯曼分了心,她没跑出几米,就让一个男孩绊倒。他们给她加装了项圈,用两条铁链子连着手铐,像苔藓一样。这使她保持着乞丐或螳螂的姿势。男人们停下,到路边撒尿时,她又逃了,只比上次远了几步而已。她在黄昏时也逃过,在小河边,河水让她看到了行动的希望,却因为滑溜溜的石头而跌进水中,里奇韦狠狠抽了她一顿。她不逃了。

离开北卡罗来纳的最初几天,他们很少讲话。她以为与暴民的冲突让他们筋疲力尽,就像她也筋疲力尽一样,但沉默是他们的规矩——直到贾斯珀加入其中。博斯曼小声说着下流的暗示,霍默不知道什么时候便从车夫的座位上转过身,冲她咧开嘴,露出一个让她心神不宁的笑,但猎奴者走在队伍前头,和她保持着距离。他偶尔吹吹口哨。

科拉知道他们在往西走,而不是南下。认识西泽以前,她从来没有看太阳的习惯。他告诉过她,这也许有助于他们逃跑。有天上午,他们在一个镇子停下,在一家面包店外,科拉下定决心,问里奇韦到底有什么打算。

他睁大眼睛,好像一直在等她主动开口。第一次交谈过后,里奇韦便把她纳入了制订计划的过程,好像她也有权投票似的。“你是个意外之喜。”他说,“不过别担心,我们很快就送你回家。”

他说科拉猜对了。他们是在往西走。佐治亚有个种植园主,名叫欣顿,委托里奇韦解运他的一个奴隶。黑鬼纳尔逊是个狡诈奸猾的角色,善于随机应变,在密苏里的一个有色人拓居地里有亲戚;可靠的情报证实,纳尔逊现在以下套捕兽为业,光天化日之下招摇过市,全然不担心遭到惩罚。欣顿是位德高望重的乡绅,有一座令人艳羡的农场,还是州长的表亲。可惜,他已经有个监工跟奴隶妞儿传出了流言蜚语,现在纳尔逊的所作所为,又让主人在自己的地盘上成了众人嘲笑的对象。欣顿本来一直在培养这男孩,想让他将来做工头。他向里奇韦许下丰厚的赏金,甚至办了一个堂而皇之的仪式,摆出一纸合约。一个老黑鬼一边拿手捂着嘴,不停地咳嗽,一边做了他们的见证人。

由于欣顿的急切,最切实可行的路线,就是往密苏里跑一趟。“我们一弄到要找的人,”里奇韦说,“你就能跟你的主人团圆了。根据我看到的,他一定有大礼相迎。”

里奇韦并不掩饰对特伦斯·兰德尔的鄙视;说到对黑鬼的惩戒,此人有一种里奇韦称之为“花里胡哨”的想象力。从他们一伙人拐上通往大屋的道路、看见三具绞刑架的时候起,这一点就不言自明了。其中一具绞架上有个小女孩,一根大铁钩子从她肋下穿过,把她吊在空中。她的血染黑了身下的泥土。另外两具绞架仍然虚位以待。

“如果我没在州北边让人扣下,”里奇韦说,“那不等你们喘过气来,我肯定把你们三个统统逮往。小可爱——她是叫这个吧?”

科拉捂住嘴,不让自己发出尖叫。她没成功。里奇韦等了十分钟,她才平静下来。镇上的人眼见这有色姑娘瘫倒在地,干脆从她身上跨过,再进面包店。小吃的味道飘满整条街道,甜兮兮的,沁人心脾。

里奇韦说,他跟园主谈话,博斯曼和霍默在车道上等候。老园主活着时,这房子一向明快而迷人——是的,他以前来过,一次是领命搜寻科拉的母亲,另一次是空手而归。只跟特伦斯待了一分钟,造成那种可怕氛围的原因便显露无遗。这做儿子的为人卑鄙,正是这种卑鄙传染了周遭的一切。日光透过积雨云散射而出,灰蒙蒙的,了无生趣,宅子里的黑鬼也行动迟缓,死气沉沉。

报纸喜欢渲染种植园幸福生活的幻象,描写奴隶心满意足,成天唱歌,跳舞,爱戴明主。人们喜欢这种东西,考虑到与北方各州和废奴运动的较量,它在政治上也大有用途。里奇韦知道这种印象是虚假的——说到奴隶制,他用不着隐藏什么——但要说兰德尔种植园有多么危险,那也不是事实。这地方就像被鬼给缠上了。如果外面的钩子上缠绕着人的尸首,那谁还能为了这些奴隶满脸的苦相而怪罪他们呢?

特伦斯把里奇韦迎进客厅。他喝多了,衣服也懒得换,只裹了一件红睡袍,斜躺在沙发上。真惨啊,里奇韦说,眼睁睁地看着只用了一代人的时间,就败落成这个样子,但有时候金钱是可以败家的。金钱带来了不洁之物。特伦斯记得里奇韦早先来过,当时梅布尔逃进了沼泽,从此消失不见,就像最近这三个一样。他告诉里奇韦,他亲自登门,为无能而道歉,这让他父亲颇为感动。

“兰德尔家那小子,我扇他两个大耳光都不会丢掉合同。”里奇韦说,“可我已经到了成熟的年纪,我决定再等等,把你和另外一个弄到手再说。有正经事要办呢。”从特伦斯的热切和赏金的数目来看,他理所当然地认为科拉是主人的情妇。

科拉摇摇头。她已经不再哭了,现在她站起来了,她控制住了颤抖,双手攥成拳头。

里奇韦停顿了一下。“后来还有件事。不管怎么说,你对他的影响都蛮大的。”他继续讲他拜访兰德尔种植园的经历。特伦斯简单介绍了抓获小可爱以来的事态。就在当天早晨,他手下的康奈利得到情报,知道西泽经常光顾当地一位店主的铺子,据信此人代售黑鬼小子的木头活儿。也许猎奴者可以拜访一下这位弗莱彻先生,看看情况再说。对那仍然在逃的女孩,特伦斯想要生擒,另一个则不论死活,弄回来就成。里奇韦知不知道那小子的老家在弗吉尼亚?

里奇韦不知道。这就像一场针对他老家的较量。窗户关着,但一股令人厌恶的气味还是钻进了房间。

“他就是在那儿学坏的。”特伦斯说,“他们那地方的人手软。你一定要让他明白我们佐治亚人怎么做事。”他不想让法律掺和进来。因为谋杀一个白人男孩,他们两人遭到了通缉,一旦暴民听到消息,他们就回不来了。他可以相机行事,赏金照拿。

猎奴者起身告辞。马车空空如也,车轴如泣如诉,每当车上没有重量让它安静,它就会发出悲声。里奇韦暗下决心,他回来时一定不再是空车。一定不再向另一个兰德尔道歉,尤其不能向现在管家的这个狗崽子道歉。他听到一个声音,便朝大屋转身。出声的是那女孩,那个叫小可爱的。她一条胳膊像翅膀一样扑打着。她还没死。“我听说后来多活了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