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卡罗来纳 North Carolina(第3/12页)

马丁喘着粗气做着解释,一边讲话,一边拢着脸上汗津津的灰白头发。他说,黑夜骑士们到处巡逻,站长和旅客的处境都很危险。没错,这老云母矿位置偏远,很久以前就让印第安人开采殆尽,大多数人都把这儿忘记了,但执法者定期检查洞穴和矿井,不放过逃犯可能寻求避难以逃脱法律制裁的任何场所。

让科拉万念俱灰的塌方,实际上是个障眼法,以掩盖下方的施工。这一招奏效了,但北卡罗来纳的新法律已经让车站无法继续运行——他到矿上来,只是要给地下铁道留个信儿,他不能再接收旅客了。不管是收留科拉,还是窝藏任何逃奴,马丁都完全没有准备。“尤其是在当前的形势下。”他压低声音说道,好像巡逻队就守在沟渠顶上。

马丁说,他得去弄辆马车,科拉吃不准他会不会回来。他保证不会太久——天快亮了,天亮以后再想把她运走就不可能了。她对自己能够脱身回到人间世界而感激不尽,因此决定相信他。等他赶着两匹瘦骨嶙峋的挽马,拉着一辆饱经风霜的马车重新露面时,科拉差一点儿张开双臂,把他抱个满怀。他们挪开装谷物和种子的麻袋,腾出一条狭窄的容身之地。上一次科拉必须这样藏身时,他们需要两个人的空间。马丁拿油布盖住货物,车声辘辘,驶出沟渠,站长一路骂骂咧咧,直到他们上了公路。

没走多远,马丁就停下了马车。他掀起油布。“太阳很快就要出来了,但我想让你看看这个。”站长说。

科拉没有马上明白他的意思。乡村公路一片寂静,两边都是森林,树冠紧挨着树冠。她看见了一个人影,接着是另一个。科拉跳下了马车。

一具具尸首挂在树上,好像正在腐烂的装饰品。有些完全裸露着,其余的也是衣不蔽体,裤子污黑的,是因为肠子没了,脖子断了。离她最近的那些,有两个刚好被站长的提灯照亮,皮肉上都带着严重的创口和伤痕。一个遭到了阉割,丑陋的嘴巴大张着,嘴里塞着自己的阳具。另一个是女人,她的肚子隆起着。对一具尸首里面是不是有小孩,科拉一直不太擅长做出准确的判断。他们鼓凸的眼珠子,好像在责备她凝望的目光。区区一个女孩的注目,不过打扰了他们的安息,可是自从离了娘胎,这个世界就让他们受尽摧残,这两样又怎能相提并论?

“他们现在把这条路叫作自由小道。”马丁说着,重新盖好了马车,“进城这一路都是尸首。”

火车把她丢在了一座怎样的地狱啊。

等科拉再一次从马车上下来,已经到了马丁家黄色的房子跟前,她偷偷摸摸地溜着边儿走。天光渐亮。马丁胆子再大,也只敢把马车赶到离家尽可能远的地方。两边的人家离他的房子非常近,随便哪个人被马的声音弄醒,都可能看见她。一步步靠近房门时,科拉看见了街道,还看见了街道另一边的草地。马丁催她快点儿,她爬上后门廊,又爬进屋里。一个高个子白种女人,只穿着睡衣,倚靠在厨房的护墙板上。她拿着杯子,喝了一小口柠檬水,看也不看科拉地说:“你要把我们害死了。”

这是埃塞尔。她和马丁结婚已经三十五年了。马丁在脸盆里洗着哆哆嗦嗦的手,两口子谁都没说话。科拉知道,她在矿井等待时,他们已经为她吵过一架了,一旦着手处理眼前这摊麻烦事,争吵随时都会再次爆发。

马丁把马车赶回商店时,埃塞尔让科拉上楼。科拉短暂地看了一眼客厅,屋里只有些简单的陈设;有了马丁事先的警告,迎着窗外照进来的晨光,她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埃塞尔灰白的长发快垂到腰上了。这女人走路的样子让科拉心生畏惧。她好像在飘移,浮在自己的怒火之上。走到楼梯最上面,埃塞尔停下来,指着浴室。“你很臭。”她说,“麻利点儿。”

等科拉再度迈进走廊,女人便吩咐她爬楼梯,上阁楼。在这又小又热的房间里,科拉的脑袋几乎擦到了天花板。在阁楼的尖屋顶形成的斜墙之间,塞满了陈年的弃物。两副坏掉的搓板,成堆的破被子,表面开裂的椅子。一匹摇摆木马,上面铺着黯淡无光的兽皮,立在角落,紧挨着卷曲而剥落的黄色墙纸。

“我们得赶快把那儿遮住。”她说。她指的是窗户。她从墙边拉过一个板条箱,站到上面,轻轻推开屋顶上的天窗。“过来,过来。”她说。她一脸苦相,对逃犯还是一眼都不看。

科拉爬到假屋顶上面,钻进逼仄的密室。这里从地板向上逐渐变窄,高不足一米,长也仅有四米五。她挪开一摞摞发霉的报纸和书,腾出一些空间。她听到埃塞尔下楼去了。女主人回来时,给科拉拿了些吃的,一壶水,一个便壶。

埃塞尔第一次正眼看了科拉,天窗框出了她憔悴的脸。“女佣人很快就到,”她说,“她要是听见你的动静,一定告发我们,他们会把我们统统杀掉。我们女儿一家子今天下午过来,他们不能知道你在这儿。你懂吗?”

“那要多长时间?”

“你这蠢货,不准出声,一点儿声也别出。只要有人听见你,我们就完了。”她拉上了天窗。

光和空气唯一的来源,就是墙上面对街道的一个小孔。科拉爬过去,伛偻在椽子底下。粗糙的小孔是从里面挖出来的,想必是此前的某位住客,因为对寄宿的房间不太满意而留下的作品。她很想知道那个人现在在哪儿。

第一天,科拉便熟悉了公园的生活。公园就是她在房前看到的那块草地,位于街道对面。她把一只眼睛贴紧窥视孔,东瞧瞧,西看看,努力捕捉完整的视野。公园四周都是两到三层的木结构房屋,建筑样式完全相同,不一样的只是外墙涂料的颜色,以及长门廊上的家具。砖块铺成两条整洁的便道,从草地中间交叉而过,蜿蜒进出于高树和粗枝洒下的浓荫。一口喷泉在靠近入口的地方发出悦耳的颤音,周围装设了低矮的石凳,日出之后不久,便有人在那儿落座,直到入夜,石凳总是一席难求。

上了年纪的男人用手帕包着面包皮喂鸟,孩子们放风筝、踢皮球,一对对中了爱情符咒的男女青年交替出现。一条棕色的杂种狗把这地方当成了自己的家,人人都认识它,它叫个没完,到处撒欢。下午的时候,孩子们追着它穿过草地,跑到公园一侧结实的白色音乐台上。一棵巨大的橡树带着庄严的从容俯瞰着草地,借着树荫,那条狗在长椅下打起了瞌睡。科拉注意到,它吃得蛮好的,常常大嚼大咽着美食和市民们丢给它的骨头。看到这一幕,她的肚子一定会咕噜咕噜地叫起来。她给他取了名:市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