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2/3页)

“好大的狗。”

朝子自言自语地说。

前方无人看守的平交道旁,红色信号灯一闪一灭,铃声也兀自响着。

“这件事最好别跟妈妈提起。”

“好的,我不会说的。”

周伍担心依子会钜细靡遗地盘问这件事,然後为了和他唱反调,反而大肆鼓励朝子的作为,那将使朝子更加强要去探病的决心。

第二天早上吃早餐时,在餐桌上看报的周伍,为提防依子察觉,故意神色自若地从桌子底下将叠好的报纸传给朝子。朝子悄悄往下看,不禁大为吃惊。

天才青年画家惨遭横祸

斑鸠一先生因车祸负伤

——那是一则显眼的大标题,并附有相片。朝子仅止于知道斑鸠一是个有名的年轻画家。由于周伍对女人欣赏美术怀有偏见,所以朝子并无欣赏绘画的嗜好,当然也就不会看过这位画家的作品。

新闻报导中提到,二十五岁的斑鸠一自从数年前获得新人登龙赏後,连续几年都获得权威性大赏,如今已是白鸟会最被看好的知名画家。他性情孤傲狷介,径情直行,不与世俗妥协。这次的车祸可能会使他失去一条腿,但手未受伤,对于今後的创作并无大碍,可谓不幸中之大幸。

报导的最後部分尤其引起朝子的注意。上面写着:

……事故发生之际,一位路过的绅士和他美丽的女儿开着私家轿车送斑鸠先生到医院,之俊不告而别。

……看完这则新闻,朝子因意外的兴奋,而容色含羞。她迅速地偷瞄了父母亲一眼。

依子神情黯然地坐在餐桌前,佣懒的模样一如往常。她如同嚼腊般勉强吞下一颗半熟的鸡蛋,执拗地躲在自己的悲剧中。事实上,这个不幸的妇人夜里也会做过好梦,但她顽固的态度似乎在向家人表示,任何晴朗的晨空对她而言都是灰暗的。她的眼睛转了几下。

“朝子,什麽新闻令你那麽好笑?”她问。

“没有啊。”

“吃饭时看报,是没有规矩的男人的行为,女孩子不可以这样!这大概又是从你父亲那儿学来的。”

她那如蛇般冷峻的视线投向丈夫。

从这天起,朝子心中便一直挂念着斑鸠一的事。但这种挂念并非基于爱慕或友谊,对一个昏迷的人来说,友谊是不可能产生的。

当时驱使朝子跑到马路上的动机非常单纯,也许是那一瞬间,她慈悲的胸怀与运动神经所赋予她的行动力吧。话虽如此,斑鸠那张死人般苍白的面孔,却深刻地留在朝子的脑海中。那绝不是一张俊美的脸,同时也不会是惹女人爱慕的类型。但是那张应该会带给人不快感觉的脸孔,却在朝子的心中留下强烈且不讨厌的印象。

至今,朝子对于所谓的天才并未特别去关心过。她知道世界上有这种人物存在,但她觉得那种存在和自己是无缘的。在她的想法里,突然割下自己的耳朵、举起手枪射击他人、把脚放进冰桶里作诗、吞下一整盒方糖、肆无岂惮地勾引朋友的妻子、扒窃等,会做出这些行为的人都可算是天才。这种定义,比起一般少女对天才感伤式的英雄崇拜,更为正确、健康。

“若不是同情那个人,感伤天才受到难以想像的折磨,”朝子暗自思量。“那麽我去看他,就不是一项单纯的举动。”

即使夜晚睡不着觉时,朝子也不让自己再多想他的事。从此在学校玩排球时,心情反而变得更快活,和同学去看电影时,甚至会趁着同学专心注视银幕时,恶作剧地写了一张“下周上映《电影狂时代》敬请期待”的字条,贴在同学的衣领上。可说自救人事件以来,朝子似乎比以往更加开朗、活泼。

“这莫非是,”偶尔她也会如此自问。“一个人做了善事之後必然会有的感觉?”

但不久,朝子又变得心神不宁。

她担心斑鸠一是否已经出院了,害怕自己没有机会去探望他。

从来没有违背过父亲,也不曾对父亲撒过谎的朝子,如今却有了奇妙的想法。

“我急着要去看他,却没有任何理由。若硬要说有,那就是爸爸不准我去所造成的。”

那是个下雨天。

从学校返家的家中,朝子在附近的花店买了一束属于五月的花,那是昌蒲、唐莒蒲、矢车菊和蔷薇。

里在外头的玻璃纸被雨水浸湿了,贴在纸上的花瓣更显得鲜艳。

朝子搭上省线,再换乘都电,来到筑地。从电车窗口可望见东剧(译注:出院)前的沟渠因雨点纷落而水花四溅。

近藤医院是一幢幸免于战火的古旧四层楼建筑物。污秽的水泥墙围绕在外头。朝子走进玄关,收好伞,突然感到困惑。

“我是不是有点傻?一心想来探病,却不晓得斑鸠先生是不是认识我。”

由于周伍的教育使然,此刻的朝子并不像乡下姑娘般不知所措。当她瞥见询问台前那张没有表情的脸孔,与上回送斑鸠先生来时见到的是同一张时,顿时安心不少。

朝于露出愉快的笑脸和她打招呼。

“我是前些时候送斑鸠先生来医院的人。”

“啊,你就是那位小姐。”

虽然上次穿的是成熟的大服装,而这次穿的是上学的青色毛线衣,但询问台的小姐还是马上认出她。

“我可以上去看他吗?”

“当然可以。斑鸠先生的病房在二楼二一五室。”

“好的。还有,很抱歉,我是否可以和上回那位医生先见个面?”

“大医生吗?开刀的是大医生,但最先诊治的是濑川医生。”

“那麽,我可以见濑州医生吗?”

“我问问看。”

小姐面无表情地拿起话筒。她虽然没有笑容,但举止倒是颇为亲切。

——在会客室等了一会儿,身穿白色手术服、脚步快得几近滑稽的年轻医生濑川博士出现了。

“啊,欢迎。”

他的音调如消毒液般令人为之一振。

朝子面带微笑默默地点个头。单调的会客室中,因朝子的微笑顿时变得生气盎然。

这位博士似乎急于汲取朝子身上美好的气息,将之纳入繁忙的外科工作时间内。

“来探病吗?”

“是的,可是斑鸠先生对我一点印象也没有,所以不敢冒冒失失上去看他,我怕他会不理我。”

“哈哈哈哈!”年轻博士爽朗地笑奢。“放心好了,这不成问题。我复诊的时候曾多次向斑鸠先生提过。我告诉他,是一位非常漂亮的小姐送他来的。从那之後,便一直希望能见到这位没有留下姓名的救命恩人,否则他会感到遗憾的。我相信你一定会来探望他,现在你终于来了,他一定会很高兴的。我是个外行人,对绘画一窍不通,但听说斑鸠先生是个了不起的天才画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