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章(第3/6页)

悦子走近了,却说不出话来。

良久,她才环视了一下四周,说:“找个地方坐坐好吗?”

“嗯。温室里有椅子。”

这句话里,丝毫没含踌躇或羞怯,这使悦子大失所望。

他低下头,钻进了温室。她也尾随其后走了进去。室顶几乎全无玻璃,鲜明的框架的影子,干枯的葡萄和树叶的影子,落在地板的铺草上。任凭风吹雨打的小圆木椅子躺倒在地。三郎用掖在腰间的手巾把木椅细细地揩拭干净,劝悦子坐了下来,自己则横放下一个生了锈的汽油桶,落坐在上面。可汽油桶椅子不稳,他像小犬似地立起单膝,在地板的铺草上盘腿而坐。

悦子沉默不语。三郎拿起稻秸,绕在手指上,发出了声响。

悦子用进出来似的口吻说:“我把美代解雇了。”

三郎若无其事,抬头望了望她,说:“我知道。”

“谁告诉你的?”

“从浅子夫人那里听说的。”

“从浅子那里?_.‘‘三郎耷拉下脑袋,又将稻秸绕在手指上。因为他不好意思正面望着悦了惊愕的神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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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子的想像力得到意外发挥的时候,在她的眼里,低下头来的少年这副忧愁的模样被无情地改变了,这一两天他虽然竭力佯装爽朗,好不容易才把这悲伤抑制下来,在惊人的勇敢的诚实和无以伦比的纯朴中。隐藏着一种强烈的无言的抗争。这无言的抗争,比任何粗暴的斥责都更剌痛人心。她依然坐在椅子上。深深地曲着身子。她心神不定,把手指刚握紧又松开,用低沉而又热切的声音诉说开了。她是如何竭力压抑激越的感情在倾诉?从她的声音如欷嘘似的不时间断,就可以知道了。而且,听起来简直像在生气似的。

“请原谅。我很痛苦啊!我只好这样做。除此以外,别无其他办法了。再说,你在说谎。你和美代明明那样地相爱,你却对我谎说什么你并不爱她。我听信你的谎言,愈发痛苦了。为了让你了解你使我尝受的你简直没有察觉的痛苦,我觉得有必要让你也体会一下同等的无缘无由的痛苦。我忍受着多么大的痛苦,你是不会想象到的。如果可以从心中掏出来比较的话。我甚至愿意把眼下你的痛苦同我的痛苦比较比较,看看究竟是谁的痛苦更大。我实在太痛苦,无法控制自己,所以才用火烧了自己的手的啊!你瞧瞧。这是因为你啊!这烧伤是因为你啊!”

在月光下,悦子将带伤疤的手掌伸了出来。三郎像触摸可怕的东西,轻轻地触摸了一下悦子挺直的手指,旋即又松开了。

三郎心想:在天理也见过这样的叫化子,他们显示伤口以乞讨别人的怜悯,实是可怕。

少奶奶身上像是总有一些地方类似自命清高的叫化子啊。

三郎甚至这样想:想不到自命清高的原因全在他的痛苦上。

至今三郎还不知道悦子在爱自己。

他想尽量从悦子拐弯抹角的告白中捡取自己好歹能够接受的事实。眼前这位妇女十分痛苦。只有这点是确实的。尽管她的痛苦的深刻原因,别人无从知道,但好歹是三郎引起,她才这样痛苦。对痛苦的人,必须给予安慰。只是,怎样安慰才好呢?他不知道。

“没关系。我的事,你不必担心。美代不在,短暂的寂寞,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悦子估量这不至于是三郎的本意,就对这种离奇的宽大,感到几许惊讶,但她仍然带着一种怀疑的目光,在这亲切而单纯的安慰中,探索谦逊的谎言,存在隔阂的礼仪成规。

“你还在说谎吗?硬被人家将自己和心爱的人拆散了,还说没有什么了不起,会有这种事吗?我把所有心里话都抖搂出来,表示了歉意,你却把你的真心隐藏起来,还不想真诚地原谅我啊!”

在对抗悦予这种高深莫测的空想的固定观念上,不能想象会有什么对手比三郎这种玻璃般单纯的灵魂更无为无策了。他不知所措,最后想道:悦子责怪的,归根到底是他的谎言。刚才她指责的三郎的重大谎言、所谓“并不爱美代”的谎言,如果被证明是真的话,那么她就安然了吧。他用斩钉截铁的口吻说:“不是说谎。真的,请你不用担心。因为我并没有爱美代。”

悦子不再欷嘘,她几乎笑了起来。

“又在说谎!又说这样的谎言!你这个人啊,事到如今,以为用这种哄孩子的谎言就可以欺骗我吗?”

三郎束手无策了。在这个无甚可言的心绪不宁的女人面前,宴在难以对付。除了沉默,再无计可施了。

悦子面对这种沉默的亲切,才松了口气。她深切地听到远处传来了深夜载货电车扬起的汽笛声。

三郎忙于追寻自己的思考,哪还顾得上汽笛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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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郎心想:怎么说少奶奶才会相信呢?不久前,少奶奶曾把爱还是不爱当作天翻地覆似的一桩大事,如今无论怎么说,少奶奶都认定是谎言,不予理睬,对了,也许她需要证据。只要将事实说出来,她定会相信的吧。

他正襟危坐,欠了欠身,猝然鼓足劲说:“不是谎言。我本来并不想娶美代做妻子。在天理,我也曾将这件事告诉家母,家母从一开始就反对我的这门婚姻,说为时尚早。我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终于没有把她已经怀孕的事说出来。家母更加反对,她说,讨这样一个不称心的女人做媳妇有什么意思。还说,这种讨厌的女人的面孔,连瞧也不愿瞧一眼,所以她没有到米殿来,从天理就径直返回老家了。”

三郎拙嘴笨舌,说出了这番极其朴实的话儿,洋溢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真实感。悦子并不恐惧,她贪婪地咀嚼着梦中的愉悦一般的、随时都可以消逝的、瞬间鲜明的喜悦。听着听着,她的目光闪烁,鼻翼颤动了。

她如醉似梦地说:“为什么不把它说出来?为什么不早点把它说出来啊?!”

接着这样说:“原来如此。原来役有把令堂带来是由于这个缘故啊。”

她还这样说道:“于是你回到这儿来,美代不在反而更方便是吗?”

这番话是一半含在嘴里,一半吐露出来的。所以要将悦子自身执拗地反复出现的内心独白。同说出口的自言自语。做意识上的区别是十分困难的。

梦中,树苗在转瞬间成长为果树,小鸟有时变成像拉车的马一般巨大。这样,悦子的梦境,也会使可笑的希望突然膨胀为眼前即将实现的希望的影子。

悦子这样想道:说不定三郎爱的就是我呢?我必须拿出勇气来,必须试探一下,不用害怕预测落空。倘使预测对了,我就幸福了。

事情就是这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