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天人五衰 第二十六章(第3/5页)

老人的痛苦或许实际上也仅仅是“别扭”。本多清醒地知道自己本身的苦恼是那样荒唐好笑,没有任何辩护余地。一切都是本多引起的,并非阿透的罪过。甚至阿透的蜕变也丝毫不足为奇。从第一次见到这少年时起,本多就应该洞悉他的“恶”。

一切自作自受。可是眼下这一想法给本多自尊心带来的创伤却是深不可测的。

自从进入忌讳空调害怕楼梯的年龄,本多就在这可以隔院望见厢房的这十二张垫席大的房间里起居。整座宅院数这个客厅式房间最古旧阴暗。本多把四张麻座垫拼在一起,在上面或躺或蹲或坐,如此打发时光。格木拉窗关得严严实实,任凭房间里暑气蒸腾。有时爬行几步,拿起壶喝口水。水温吞吞的,像晒了太阳。

他悲愤交加,后来有了困意,似睡非睡地过了一些时间。假如腰部作痛倒还可以冲淡一下心绪。偏偏今天只是全身瘫软乏力,痛感全然没有。

看来,莫名其妙的恶运降临到了自己头上。问题是这莫名其妙本身带有精确的刻度,如微妙的合成药剂,现在正按期生效。想到这里,本多更加忍而可忍。无论从虚荣心、野心还是从体面、权威抑或理性特别是感情来说,本多的老年都原本应该完全逍遥于外。然而这种逍遥缺乏晴朗。所谓感受之类本应早已丢却,岂料阴郁的焦燥和气恼仍如急待复燃的炭火,稍加拨弄便冒出阴沉的火苗。

移上拉窗的阳光,已带有秋日气息。但自己已处于孤独绝望之中,没有类似季节推移的情感转化的征兆。他真切地看到,一切停滞不动,气愤和悲哀这本不该有的东西如雨后水洼一般永不干涸地淤积在体内。今天产生的情绪如已变成十年以上的腐植土,却又每时每刻在更新。人生的不快记忆朝这里纷至沓来,而他又决不能像青年人那样一口断定自己的人生是何等不幸。

日影爬上书院式窗口告知薄暮时分,如此蹲蹲坐坐的本多体内涌起一股情欲。并非来势凶猛的情欲,而是在终日搅拌悲哀与愤怒的时间里不知不觉地孵化出的温吞吞的情欲。它犹如细细长长的红蚯蚓纠缠在脑海里。

一直雇用的司机年老告休。接着雇的司机金钱上出了差错之后,本多索性卖掉车,乘坐出租车出门。半夜十点,他用窗口旁边的家用内线电话通知女佣叫出租车来。随后自己拿出夏令黑西装和鼠灰色运动衫穿了。

阿透不在,不知去了哪里。女佣们用疑惑不解的眼光看着八十岁老人深夜外出。

汽车开进神宫外苑时,本多脑中的情欲变成一种轻度的恶心。他又来到了二十年没来的老地方。

而在车开到这里之前,本多心里沸腾的并不是情欲。他双手搭在拐杖头上,一反常态地直腰靠住椅背,口中念念有词:

“再忍耐半年,忍耐半年。”

还有半年,如果这小子真的就是……想到这个保留条件,本多打了个寒战。假如阿透在满二十一岁前的半年时间里死去,一切都可以既往不咎。也正因为本多知道这个秘密,才勉强可以忍受不知底细妄自尊大的年轻人的苛刻。可是,要是阿透是冒牌货……

对阿透之死的期待,近来对本多是莫大的安慰。他在屈辱的底层诅咒年轻人快死,心里已将他处以死刑。如同透过云母观看太阳,每当透过年轻人的凶暴和冷酷看到其对面的死,本多顿觉心怀释然,甚至涌起一阵欣喜,怜悯与宽恕使得鼻翼一起一伏。此刻,本多得以陶醉在慈悲之心那光明正大的残酷之中。或许这便是曾在印度旷野的光照中觅得的情感。

本多尚未出现明显的死兆。血压不足为虑,心脏也无大碍。他相信至多忍耐半年之后,便可以比阿透多活下去,哪怕多活一天。他将为年轻人的早逝毫不吝惜地倾注多少心安理得的热泪啊!甚至可以在愚昧的世人面前扮演晚年得子而又复失的不幸的父亲角色。洞悉一切之人以沁有甜毒的静谧的爱一面预见阿透之死一面忍受其暴政,未尝不是一种快乐。暴戾的阿透犹如在这可以预见的时间前面掀动可爱的透明翅膀飞舞的蜉蝣。人们断不会爱比自己长寿的家畜。被爱的条件是其生命的短暂。

说不定阿透也在为一种预感——一种类似担心闻所未闻的快船突然出现在以往天天观望的水平线的预感而惴惴不安。说得极端一点,或许是死的预感下意识地触动他使得他如此心焦意躁。这么一想,本多心中涌起漫无边际的慈爱。他觉得自己可以在这一前提下爱包括阿透在内的所有人。他谙识所有仁爱的凶多吉少。

可是,万一是冒牌货呢……阿透活个没完没了,本多则望尘莫及而先行死去——果真如此……

现在他体内突然觉醒的几乎令人窒息的情欲正是植根于这种不安。倘若自己先死,哪怕再肮脏的情欲也不能放弃。或许自己本来就在这屈辱在这失算当中背负必死的命运。对阿透的失算本身就可能是命中注定的圈套,如果本多这样的人也有被注定的命运的话。

想来,阿透意识同自己的酷似就是不安的因子。阿透大概对一切洞若观火。知道自己永生的恰恰是阿透本人,而且有可能已经看穿知其早逝的老人实施世俗教育的复杂的险恶用心而在策划复仇。

八十岁的老人和二十岁的年轻人眼下也许正在进行一场你死我活的肉搏战。

刚才,出租车开进了阔别二十年的夜幕下的神宫外苑。当汽车从权田原口左拐驶上环路公路,每次开口都要像点上繁琐修饰符那样咳嗽一阵的本多命令道:

“拐弯,再拐弯!”

汽车在浓重的夜色里拐弯。倏地,黑暗深处有一鹅黄色衬衫一闪,转眼消失了。本多胸口鼓涨起久未有过的特殊激动。他觉得往昔的情欲犹如去年的落叶堆积在周围的树荫下。

“拐弯,再拐!”

汽车应声继续向右迂回,沿着画馆后面树荫最浓的甬路行进。路面上晃动着两三对男女,路灯一如往昔疏疏落落。忽然,左侧闪出光怪陆离的光束。原来是高速公路的入口在这夜间公园的正中张开大嘴吐出仿佛空空荡荡的游乐场里的寂寥而繁杂的电光。

右面正是画馆左侧的树林。茂密的树木完全掩没了画馆的圆形楼顶,树枝密密实实地伸向甬路。冷杉、法国梧桐、松等一些树木交相混杂,龙舌兰栉比鳞次。四下里的虫鸣甚至隔着行驶中的车窗都可听见。往昔的记忆一如昨日复苏过来:那里面豹脚蚊十分凶狠,叮在裸露的皮肤上死活不动,草丛中到处传来拍打蚊子的声响。

因在画馆前面的停车场刹住。他告诉司机往下可以回去了。司机从狭窄的额头下抬眼瞥了一下本多。这一瞥有时足可以使人土崩瓦解。本多再次用力重复一遍,然后先把拐杖伸向路面,抽身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