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晓寺 第一章

曼谷正值雨季,空气中蕴涵着雨雾,虽然骄阳似火,却时有细雨霏霏。而天际总会露出一方青蓝,偶尔层云遮日,却可见云层边泄露出来的灿烂光照。骤雨袭来之前,苍穹低垂,阴沉可怖,墨黑的乌云笼罩着绿色椰树点缀的街巷。

要说曼谷其名,始于阿瑜陀耶王朝时代,当时,这里橄榄树繁茂,因而起名为曼(城)谷(橄榄),古名还称作“天使之都”。这都城海拔不到二米,交通运输全部依赖运河。所谓运河,不过是在修筑道路时,挖去了土方的凹处形成的河道;盖房子时,被挖去土方的地方便成了池塘。这些池塘与河道自然连通,便有了这条四通八达的运河,运河最终汇入万流之源的湄南河,阳光映照下的河水呈茶褐色,就如同当地居民的肤色。

市中心随处可见带露台的欧式三层小楼。在外国人聚居区,有许多二三层的砖瓦房。这里最富特色的美景是林荫树,由于修路被砍伐了不少,柏油马路的部分路段已铺好。未遭厄运的合欢树,像一层厚厚的黑沙覆盖着街路,遮挡了炎炎烈日。被晒蔫的小草,在夹杂着雷鸣的骤雨后,倏然恢复了生机,挺起了叶梢。

这里的繁荣景象,使人联想起中国南方的某个城市。敞着篷的双座三轮车往来如梭。偶尔看见来自斑卡披周围的水田的人,牵着背上落着乌鸦的水牛走过。得了麻风病的乞丐呆在角落里,皮肤上像是沾满了油黑的污点。男孩子都光着身子跑来跑去,女孩子腰间裹着金属制的蛇腹图案的兜兜。早市上在叫卖稀有的水果和鲜花。华人街的金店门口,垂帘般悬挂着一排排光灿耀眼的纯金锁。

然而到了夜里,整个曼谷市就只剩下明月和星空。除了自行发电的旅店外,点染街头的只有那些拥有多功能变压器的有钱人家闪烁的亮光,仿佛祭祀时的点点灯火。一般人家用的是油灯或蜡烛。河岸上低矮的住家,都是靠着佛龛前的一支蜡烛度过夜晚,从外面隐约可以看见竹席地铺上的佛像金箔的反光,佛像前,供着茶色的粗大线香。对岸住家的蜡烛光倒映在河面上,不时被过往的舟影遮住。

去年,即昭和15年,暹罗改国号为泰国。

曼谷被称为“东方威尼斯”,并非根据外观上的对比,二者无论在结构和规模上都不具可比性。其根据是两城市都依靠着无数运河的水上交通,以及都拥有众多的寺庙。曼谷的寺庙达七百座之多。

高耸于绿荫之上的皆是佛塔,它们迎来最早的一缕晨曦,送走最后的一抹夕照,沐浴在阳光下时,则是色彩绚丽,瞬息万变。

拉玛五世朱拉隆功大帝于19世纪修建的大理石寺院,虽然不大,却是最新最华丽的寺院。

当今的拉玛八世阿南朵·玛希仑陛下,于昭和10年,11岁时即位,即位后不久去瑞土的洛桑留学,如今已17岁,仍在洛桑勤奋学习。留学期间,銮披汶总理执掌大权,摄政府只是形式上的存在。两位摄政,第一摄政阿契特·阿帕殿下只徒有其名,第二摄政是布里奇·帕侬姆约,掌握着摄政府的实权。

闲暇且笃信佛教的阿契特·阿帕殿下,时常去各处寺院参拜。一天黄昏,他传旨要去大理石寺院。

寺院坐落在佛统路的小河畔,河两岸种着合欢树。

一对石马守卫着大理石寺院的寺门,门上的古代高棉样式的冠饰犹如白色火焰的结晶,锈迹斑斑的门扉敞开着。从寺门通向正殿的石板路两旁是碧绿的草坪,草坪中有一对古代爪哇式样的小亭。修剪成圆形的灌木开着花,小亭的飞檐上雕刻着脚踏火焰的活灵活现的白狮子。

正殿外的白色大理石圆柱和护卫它的一对石狮子、欧式风格的低矮石栏杆以及大理石墙壁,在夕阳的映照下熠熠生辉。它们不过是为了将许多金色与朱红色花纹衬托出来的一面纯白的画布。尖尖的拱形窗户内侧的铁锈红清晰可见,窗框上装饰着精致的金色火焰雕刻。殿前的白色圆柱顶端,跃然盘踞着金灿灿的圣蛇,环绕层层叠叠的朱红色琉璃瓦飞檐,镶嵌着翘首的金蛇。金蛇鸱尾构成的重檐各个尖端,神经质地向天空翘起,宛如踢向天空的女鞋尖后跟。这满眼的黄金色,被热带的阳光照耀得黯然失色,甚至比不上山墙上的白鸽显眼。

突然,白鸽不知受到什么惊吓,一齐向暗淡下来的天空飞去,被暮色熏黑了似的这群白鸽,宛如从寺院那独具匠心的金色火焰装饰中冒出的黑烟。

几株椰树木然伫立在庭院里,这“树喷泉”弯曲如弓,向着天空喷出碧绿的飞沫。

这些植物、动物、金属、石头和铁锈红都在阳光下融合着,跳跃着。就连守护玄关的那对白石狮子的大理石鬃毛,也像朵向日葵,葵花籽般的牙齿,密密排列在张得大大的狮子嘴里,狮子的脸部犹如一朵正在怒放的白色向日葵。

阿契特·阿帕殿下乘坐“罗尔斯·罗依斯”轿车抵达寺院。早已排列在草坪两边的小亭旁,身着红色制服的少年军乐队,鼓起褐色的脸颊,吹奏起了乐曲。擦得锃亮的圆号的喇叭口,缩映出了他们身上的红制服。没有比这种乐器更适合在热带的阳光下演奏了。

殿下身穿白色军服,佩带着勋章,在十几名卫兵护卫下进入了寺院。白上衣、红腰带的随从撑着草绿色的伞给殿下遮挡阳光,有的侍从手里捧着准备布施的蓝腰带。

按照惯例,殿下大约参拜20分钟左右。在殿下参拜时,人们要头顶烈日在草坪上等候。不多时,殿内响起了中国胡琴的演奏声,并夹杂着钲鼓声。撑伞的侍从扛着顶端镶有佛塔装饰的阳伞站在殿门口,头戴僧帽式样垂颈帽的四名卫兵排列在石阶上。看不清殿内的情况,从阳光刺眼的户外,只看见里面烛火晃动,光线昏暗,不断传出诵经的声音。在一阵加快拍子的伴奏声过后,随着一声响亮的铜钟,伴奏声骤然停止了。

侍从撑开草绿色的阳伞,毕恭毕敬地罩在走出大殿的殿下头上,卫兵们对殿下致以捧刀礼。殿下快步走出寺门,坐进了“罗尔斯·罗依斯”。

不久,目送殿下远去的群众散去了,军乐队也散了,寺院又逐渐沉人了傍晚的静谧。身披鹅黄色袈裟,袒露褐色右肩的僧人们来到河畔,有的读书,有的交谈。暗红的落英、腐烂的水果漂浮的河面上,倒映出了对岸的合欢树和艳丽的晚霞。太阳西沉,隐没在寺院后面,地面的绿草也随之黯淡下来。过了一会儿,寺院里便只剩下大理石的圆柱、狮子和墙壁在余辉下微微泛白。

卧佛寺。

18世纪末,拉玛一世创建的这座寺院里佛堂和宝塔林立,参拜的人们必须绕来绕去地行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