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奔马 第三十七章(第4/8页)

“是饭沼吗?”

“名字我不知道,最左边的那个年轻人的脸,我记得曾在哪里见过。这个人肯定来过我的公寓,只是记不清他是不是那天晚上来的那个客人。或许他要找的人不是堀中尉,让我在公寓撞上了。”

“那么,他是三浦中尉的客人吗?”

“不,也不是。很久以前,有个年轻人带着女人到我家的另一间独屋来过,会不会就是他……”

“是饭沼带着女人去的吗?”

“我记不清了,可他很像那个人……”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我正在想,好像是20多年前来过的。”

“是在20年前,饭沼带着女人去的吗?”

检察官脱口说出的这句话,在旁听席上引起了一阵哄笑。

老人全然不理睬这个反应,执拗地重复说道:

“对,是这样。肯定是20多年前……”

这位证人是否具有证实能力已经很清楚了。人们都在嘲笑着北崎年老昏庸。开始时,本多也是其中的一个,可当老人再一次认真地说出“20多年前”这句话时,刚才的嘲笑便突然被战栗所取代了。

本多曾听清显说起过,在北崎军人公寓的一间独屋里,他同聪子幽会的详细情形。在当年的清显和现在的阿勋之间,除了年龄恰巧相同以外,外表上并没有任何相似之处。然而,在挨近了死亡的北崎心中,出现了记忆上的混乱。一个古老的房间里所发生的种种事情当中,只有色彩的浓淡超越了时间而连接了起来。以往恋爱的热情和今天忠义的热情,在表示界限的准绳以外的地方混合在了一起。在被搅和得越发暧昧了的池沼一般生涯的记忆中,两朵秀丽的红白两色莲花在观念上被看成了一朵,这也是有可能的。这种错觉,在衰老不堪的北崎的心目中,无异于滞淤着的灰色沼泽忽然现出了奇怪的澄明的光亮。他一定是为了抓住这难以言喻的清澈的光束,才毫不顾及众人的嘲笑和检察官的怒气,固执地重复着那句相同的话的。

想到这里,本多觉得,被擦拭得发出耀眼光泽的米黄色法台和法官们那威严的黑色法衣,在窗外夏日强烈阳光的照射下,骤然褪去了色泽。在眼前威严地炫耀着精巧机构的法律秩序,却宛若冰冻而成的城墙,在夏日骄阳的照射下,眼看着正在消融下去。北崎确实看见了常人眼睛所看不见的巨大光束的纽带。夏天的烈日把窗外前庭的松树针叶一根根地照耀得发出了锐利的光亮。比起占据着室内的法律秩序,这阳光确实形成了更加严峻、更加壮观的绳索之源。

“辩护人有什么要讯问证人的吗?”

“没有什么要问的。”本多在茫然之中回答着审判长。

“那么辛苦了。证人请退庭。”审判长说道。

“……我请求允许在庭证人出庭作证。姓名叫鬼头槙子。为了饭沼被告和集体被告的利益,请讯问在预定行动的前三天,有关饭沼被告幡然悔悟这一事实。我还要出示证人在当时写下的日记,请参考这些来进行讯问。”本多说道。

刑事诉讼法中虽然没有在庭证人的规定,但根据立证的需要,在征求检察官和陪审官的意见后,审判长可以批准。本多正是利用了这一条惯例。

审判长征求检察官的意见时,检察官冷冷地表示同意,同时显露出一种不屑一顾的神色。审判长接着把头歪到右陪审官那里低低商量了一会,同样又和左陪审官商量过后说:

“可以,允许在庭证人作证。”

于是,槙子出现在了法庭的人口处。她穿着藏青色条纹相间的绉绸夏季和服,系着博多产的白色腰带。

盛夏里,天生白皙的肌肤宛若冻冰一般,在遮住耳朵的乌黑头发和藏青色衣领的反衬下,如同遥远的景色那样沉静的面庞浮现了出来。润泽、生动的眼睛下面,现出了一小块像是被毛刷子刷上的薄暮似的衰老。略微斜着的带扣中央,缀着一条碧绿的翡翠香鱼。这块玉石上的光泽,把槙子那稍显宽松的衣着紧紧地勒了起来。在她那对一切都无动于衷的表情下,却蕴藏着极为丰富的纤细情感。她那毫无表情的脸上浮现出来的,也不知是忧愁还是冷笑。

槙子看都不看阿勋一眼,径直走上了证人席。因此,阿勋只能看见她那凉冰冰的脊梁和鼓形的背带结。

照例,审判长大声朗读了宣誓书:

“我宣誓:遵从良心,讲述事实,不予隐瞒,不加捏造。”

槙子毫不犹豫地在送到证人席来的宣誓书上签了名,紧接着从衣袖中取出小小的图章印盒,用美丽的手指抓住细细的象牙印章,用力捺了下去。在一旁看着这一切的本多,在她的手指间看到了一闪而过的鲜血一般的红色印泥。

在本多的桌子上,放着槙子同意公开的日记本。本多如愿以偿地把日记列为了物证,把槙子当成了证人。不过,还不清楚审判长顺利同意这一切的真实用意。

……

审判长:你和被告是怎么认识的?

槙子:家父同阿勋君的父亲很要好,而且家父又很喜欢年轻人,阿勋君时常到我家来玩,就相处得比亲戚还要亲了。

审判长:你和被告最后一次见面是什么时间和什么场所?

槙子:是去年的11月29日晚上,他到我家来的。

审判长:你交上来的日记的内容没有问题吗?

槙子:没有问题。

审判长:……接着,请辩护人进行讯问。

本多律师:是。这是你去年的日记本吗?

槙子:是的。

本多律师:这是没有页码限制的日记,也就是所谓的自由日记。多年来,你一直在认真地写这种长篇日记吗?

槙子:是。是这样的。因为我要随时把刚创作的和歌记下来……

本多律师:一直都这样不换页码,只空出一行来,就接着写第二天的事,是吗?

槙子:是。从两三年以前起,要写的东西越来越多,假如要换页码写的话,虽说是自由日记,等到秋天就要写完页码的。虽然看起来乱糟糟的,可就这么每天接着写下来了。

本多律师:那么,去年,也就是昭和7年11月29日的日记,可以保证肯定不是后加上去的,而是当天夜里写的,是吗?槙子:是。我写日记,一天也没有中断过。那天也是在晚上临睡以前写的。

本多律师:现在我来朗读一下昭和7年11月29日的日记中,与被告饭沼有关的部分:

……晚上8点钟左右,阿勋君突然来访。好久没有见面了,不知为什么,今天晚上阿勋的影子总是在眼前忽隐忽现,以至在他按响门铃前,我就迎到了大门口,这或许是出于我那奇妙的预感吧。他穿着学生服和木屐,与平时并没有什么两样,可一看他的脸色,就觉得一定出了非同寻常的事。他毫无必要地郑重施礼,可面部却很僵硬。忽然,他把提着的小木桶像是推给我似的说:“母亲让我送来的。这是从广岛捎来的牡蛎,分了一些给你们。”在大门口的昏暗中,小木桶里的水发出阵阵咂嘴般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