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春雪 第三十四章(第3/3页)

这是何等爱抚式的“不”!他们无法判断这个“不”是夜晚本身还是临近的曙光。只觉得它喧吵着来到自己身旁,但并没有可是侵犯自己。

……两人坐起来,勉强伸长脖子,在黑暗中仰注视望即将西坠的月亮。聪子觉得这一轮圆月仿佛就是赫然钉在天上的他们罪恶的徽章。

四周没有人影,他们站起来,取出放在船舱里的衣服。他们互相凝视着对方的被月光映衬得发白的腹部下面那如漆黑暗夜的残余的黑色部分。虽然只是短暂的凝视,却是那么认真深情。

穿好衣服,清显坐在船舷上,摇晃着双脚,说:

“如果我们是一对堂堂正正的情侣,恐怕不会这么大胆吧?”

“你好无情啊。原来你的心就是这样的呀。”

聪子一副委屈埋怨的可怜样子。其实,在他们的调侃里,包含着一种难以言状的干涩乏味。因为绝望就在旁边等待着他们。聪子又蹲在船影里,从船舷垂下来的清显两只脚被月光照得雪亮,聪子把嘴唇贴在他的脚指头上。

“也许我不该说这些话,但是,除了您以外,没有别的人可以倾诉。我知道自己做的事非常可怕。不过,请您不要制止我。因为我明白总有一天要了结……我只能这样子一天一天拖下去,别无他策。”

“您是做好一切思想准备了吗?”本多的语调里情不自禁地包含着哀怜的情绪。

严是的,已经做好思想准备。”

“我觉得清显也是这样。”

“所以,我不能再麻烦您了。”

本多突然产生一种不可思议的冲动,他想理解这个女人。这是一种微妙的报复。既然聪子打算把本多视为“理解很深的朋友”,那么本多也具有既非同情也非共鸣的理解的权利。

但是,理解这一个情爱缱绻的娇媚女子、理解这一个人在身旁、心寄远方的女子,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作业呢?……于是,天生的喜欢逻辑性探究的习惯又在本多的脑子里出现。

汽车的摇晃使得聪子的膝盖好几次靠近本多,但她极力保持身体的平衡,绝对不让自己的膝盖和本多的接触。那种敏捷的动作如同松鼠踩踏小车一样令人跟花缭乱,叫本多心里发急。他想,至少聪子绝不会在清显面前表现出这种令人眼花缭乱的动作。

“刚才您说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吧?”本多故意不看聪子的脸,说:“这和‘总有一天要了结’的心情是怎么联系的呢?到一切都了结的时候,思想准备不是晚了吗?或者是思想准备完成,事情也就了结了吗?我知道我向您提出一个尖锐的问题。”

“您这个问题提得好。”

聪子不慌不忙地回答。本多不由得凝视着她的侧面,但她端庄秀美的脸上毫无慌乱的神色。这时,聪子突然闭上眼睛,车厢顶上昏暗的灯光将她长长的睫毛投下浓郁的阴影,繁茂的树木犹如互相缠绕的团团乌云从拂晓前的窗外掠过。

司机背对着他们,忠实规矩,专心致志地开车。后排座位与驾驶座之间隔着厚厚的玻璃,只要不对着传声筒说话,司机就听不见他们的谈话。

“您刚才说我总有一天可以使事情了结的吧?您作为清的朋友,理所当然会这样说。如果我活着不能了结,那就死后……”

也许聪子希望本多会急切打断自己的话,不让她这样说,但本多一声不吭,等着聪子说下去。

“……这一天会来到的,而且为期不远。到那时,我敢保证,绝不会犹豫不决。我既然已经享受到人生最大的幸福,我不打算永远占有。无论什么样的梦想都会终结,永恒的东西是不存在的,如果认为这是自己的权利,岂不愚蠢吗?我和那些‘新女性’不一样……不过,如果真有永恒存在,那就只是现在……您迟早也会明白这个道理的。”

本多似乎明白了清显以前为什么那么害怕聪子的原因。

“刚才您说以后不再麻烦我。这是什么意思?”

“因为您是一个走正道的人,所以不该让您牵连这样的事。这都是清的不是。”

“请您不要把我想像得那么高尚。不错,我的家庭非常传统保守,但其实今天我就已经参与了犯罪。”

“您别这么说。”聪子强硬地、甚至怒气冲冲地打断本多的话:“罪孽只是清和我两个人。”

这句话表面上像是袒护本多,其实含带着排斥他人的冷漠的矜持,聪子把罪恶想像成只有她和清显两个人居住的水晶小离宫。这座离宫小得可以放在手掌上,谁要是想进去,都因为太小而进不去。只有他们俩通过变身才可以在里面居住片刻。而且从外面可以清晰地细致人微地看见他们的居住情况。

聪子突然低下脑袋,本多急忙伸手想扶她一把,却碰到她的头发。

“对不起。虽然我一直很注意,可鞋子里好像还是有沙子。要是没留心,回到家里一脱鞋,因为管鞋的不是蓼科,女仆看见沙子,一定起疑心,再去告密,那就太可怕了。”

本多不知道当女人整理鞋子的时候自己该做什么,所以只好故意不去看她,把脸转向窗户。

汽车已经进入东京市内,天空呈现出鲜明的紫蓝色,屋顶上云彩。本多一方面盼望着汽车尽快到达目的地,另一方面又为此生不会再有的奇妙的一夜的结束而惋惜。身后传来大概是聪子脱鞋把沙子倒在车厢里的极其细微的声音,细微得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是否过敏。本多觉得仿佛听到世上无比光润清脆的沙漏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