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若身后有雄狮追逐,你根本不用跑得比狮子快,只要跑得比朋友快,就能生存。

反对党的领袖是个一丝不苟的人,他出身不高,是苏格兰西部群岛上一个小农场主的儿子。这个男人没什么幽默感,西部群岛遍布的泥炭沼严肃阴郁,养不出那份轻松戏谑,但他的奉献精神和勤奋工作的劲头,可是朋友和敌人都公认的。政府的部长们私下里都认为他是非常优秀的反对党领袖,而公开场合则拼尽全力保证他继续待在这个很合适的位子上,有时候好像他自己给自己施加的压力比政敌们带给他的还多。最近有好几篇媒体报道声称,去年大选中以微弱劣势落败,最近唐宁街又迎来一位新首相,在这种情况下,他的政党越来越焦躁不安,党魁的位置受到威胁。这些故事含糊其辞,缺乏真材实料,一遇到该硬碰硬的地方就有点自相矛盾了,但《泰晤士报》倒好像非常清楚个中奥妙,引用了一位“党内高官”的话,暗示说“党魁不是留给落选可怜虫的”。当然这也只是句抱怨,还没到“揭竿起义”的地步。民意调查依旧显示反对党领先四个点。不过嘛,政党里的事谁也说不清,大家都野心勃勃想成为领袖,肯定闹事者甚多。一篇社论里就提到,无风不起浪,无火不生烟。所以戈登·麦吉林抓住机会,上了个很受欢迎的时事节目,一个政客,对阵三位顶尖记者。他想借这个机会,澄清下事实,为自己正名。

节目一共四十分钟,时间过去大半的时候还风平浪静,甚至有点无聊。从制作人的角度来说,当然是很不高兴,因为他的工作就是要不时残忍地给谁“放放血”。麦吉林以娴熟的技巧和超人的耐心,回避了每个尖锐的问题。他说根本没确定谁在反对他做党魁,而且最值得关注的并不是他的去留,而是可能导致数百人失业的经济衰退。位置真正岌岌可危的是首相先生,不是他。他说媒体把他的麻烦添油加醋,写得有鼻子有眼,说着向布莱恩·布莱恩福德-琼斯的方向不动声色地狠狠瞪了一眼。风是他最先放出来的,也是他写得最夸张。“你能说出哪怕一个向你提供线索的名字吗?”他挑战地说。编辑先生显然不习惯被别人开炮,赶紧转移了讨论的话题。

离节目结束还剩不到两分钟,制作人都绝望了,讨论就像陷入沼泽地一样停滞不前,一直大谈特谈反对党在环保方面的成就。接着布莱恩福德-琼斯又发话了。麦吉林笑了,那是一种慷慨的笑,仿佛一个农夫在赶集日看到一头成色很好的猪,他心情愉悦又轻松。

“麦吉林先生,请允许我利用最后一点时间提一个更私人的问题。”布莱恩福德-琼斯手里玩弄着一本小册子一样的东西,“您是苏格兰教会的高层人员,对吧?”

党魁露出一副贤明的模样,点了点头。

“教会出了本小册子,就是我手上这本,标题是,‘走向21世纪—青年道德指引’。内容涉及的范围很广,在我看来好多都写得很棒,但最让我感兴趣的还是其中一个部分,第14页,教会坚定重申了对同性恋的态度,说这是一项‘致命的罪恶’。那么,麦吉林先生,您认为同性恋是致命的罪恶吗?”

对面的政客咽了下口水:“我想现在可能不是讨论这么复杂的话题的时候,很难解释的。毕竟,这个节目讨论的是时政,不是教会的事务……”

“但不管怎么说,这个问题还是有点意义的吧?”布莱恩福德-琼斯打断了他,“而且也很简单。您觉得同性恋是罪恶吗?”

政客的鬓角上冒出一颗汗珠,别人都没察觉到,只有制作人那双专业的“火眼金睛”捕捉到了,他兴奋起来。

“在这样一个节目上,很难回答涉及范围这么广的问题……”

“那我来帮帮您吧。想象您梦想成真,当上了首相,站在公文箱前,而我是反对党的领袖。我问了您一个很直接的问题,您觉得同性恋是罪恶吗?我想,在议会质询的场合下,后面就应该说,‘这个问题真的很简单,简单到连首相先生也能听得清楚明白,所以只要回答‘同意’或者‘不同意’就足够了。’”

现场和电视机前的几百万观众都对这句话耳熟能详,这是麦吉林的原话,总是在质询时间用来为难首相。他真是上了自己的钩了,那颗汗珠逐渐变大,终于往下流了。

“那我换个方式来问。”编辑乘胜追击,“您认为您的教会这个道德指引是错误的吗?”

麦吉林艰难地寻找合适的言辞。在这样的气氛中,他断然不能说自己在年轻时就因为教会的指引,立志帮助他人,勇往直前,树立了清晰的人生信条,也奠定了其政治信仰的基础,并且帮他蹚过威斯敏斯特肮脏的水洼。作为教会的成员,他接受教会的交易,当然,怀着开放的心态,不质疑,也没妥协。他很理解教义中写的那些罪恶和弱点,也能接受,但他的信仰使得他不能承认这些都不是罪恶。

“我是教会的高层人员,布莱恩福德-琼斯先生,我当然接受教会的教义,当然是作为个人,但对于一个政客来说,这样的事情要复杂得多……”

“好,我来说清楚一点,要说得绝对清楚,所以在这件事情上您也接受教会的说法啰?”

“作为个人,我必须这么做,但请允许我……”

太迟了,片尾字幕已经打出来了,主题曲飘荡在录播室中,数百万观众必须要很仔细才听得清楚布莱恩福德-琼斯的结束语。“谢谢您,麦吉林先生。恐怕我们没有时间了,这四十分钟真是愉快。”他笑了,“感谢您的合作。”

肯尼和米克罗夫在沉默中看完了晚间新闻,里面详尽报道了麦吉林的采访,还有火山喷发般的回应。据说反对党领袖办公室正在草拟一份澄清声明,但很明显一切都晚了。与苏格兰教会对立的教会领袖已经出面明确表达了意见,同性恋社会活动家连珠炮似的质问,他自己的前座交通事务发言人也大胆公开评论说,在这件事情上他的领袖完完全全错了,真是可悲,而且无法原谅。“你们有领袖危机吗?”有人问他。“现在有了。”这是他的回答。

报纸根本不用把线人匿名了,抗议者纷至沓来,争先恐后地谴责这种偏执的中世纪道德和伪善,就连那些和麦吉林持同样看法的人也没帮上什么忙。一个很活跃的反同性恋活动家居然跳出来,恶狠狠地要求麦吉林开除党内所有同性恋议员,不然他就是个伪君子。

肯尼关掉电视。米克罗夫默默坐了一会儿,颓然跌倒在电视屏幕前那一堆青豆袋子里。肯尼一言不发地煮了两杯咖啡,加了点他旅行时偷偷带回来的小瓶白兰地。这些之前他都见识过了,众人的怒气、警告、谩骂和随之而来不可避免的自我怀疑。他也能看出米克罗夫有点沮丧,这位年长的伙伴之前从没这样过,没在他面前露出过这样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