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为政之道,不在我识天下人;最最要紧,定要天下人识我。

这本是一场迎新年化装舞会,但斯坦普尔拒绝配合。在他的政治生涯中,这还是头一遭感觉到周遭目光的聚焦。大家都认得他了,开始对他极尽阿谀奉承之态。他变成了重要人物,没有人敢在和他谈话时露出厌倦和不耐烦的神色。你想让他为了讨女主人欢心就戴上荒唐可笑的面具,放弃这种众星捧月的感觉吗?你当他傻啊。苏珊·“败家”·卡萨尔夫人是英国广播公司(BBC)主席的妻子。这一年,主席先生竭尽全力,竭力维持越来越少的预算,尽量用这些钱完成自己对员工的承诺;而她这一年则费尽心思地打小算盘,如何把丈夫的薪水都挥霍光,办好她名声在外、颇具标杆意义的新年前夜晚会。这场晚会排场盛大,计划周到,用度奢侈,每一处小细节都在欢迎各方宾朋,而名单上的来宾高朋也自然配得上这样的场合。用电脑精挑细选了整整一年,榜上有名的要么位高权重,要么家喻户晓(名声是好是坏不在考虑之列)。据说,仅仅做个高级间谍或抢个银行是远远不够赢得晚会入场券的,你必须要在作案现场被抓个正着,并且在全国性重大新闻中露脸,声名狼藉。当然,如果这新闻是BBC播的,那就更有希望了。就连斯坦普尔都是在第二轮重新筛选之后才入选的。女主人通身的气派掩不住浮华虚荣,最爱穿低领露肩、令乳沟时隐时现的礼服,这在社交圈子是出了名的。十几岁时她就是这副打扮,嫁了三个丈夫之后,依旧不变。她一见到斯坦普尔就觉得邀请他是个错误,因为他居然只随便穿了件晚宴用的正装外套就来了。苏珊热爱化装舞会,面具帮她把眼神藏在暗处,好让她时时刻刻搜索“猎物”,且让客人的注意力毫无保留地集中于她的酥胸之上。聚会上格格不入的人都入不了她的法眼,尤其是那些把头发梳得油光水滑、毫无气质的。她故意选了个人很多的场合,假装将斯坦普尔错认为一个最近刚在过气医疗剧中露脸的肥皂剧明星。她心里暗暗下定决心,除非他明年已经位及内政大臣,不然休想再踏进这里半步。很快她就走开去寻找更合作、更听话的“猎物”了,她故意用力把面具弄得咔啦咔啦响,人群自动为她让出了一条路。

午夜过后不久,斯坦普尔看到了大腹便便的布莱恩·布莱恩福德-琼斯,裹着“笑容骑士”[35]制服,滔滔不绝地说着什么。斯坦普尔故意从他身边走过。

“蒂姆,见到你真高兴!”

“你好,BBJ。都没发现是你。”

“真是需要记一笔啊,执政党的主席居然‘化装’成一个正常人就来参加舞会了。”

“估计至少能在头版上提一提吧。”

“除非你故意泄露这个消息,老兄。哎呀,对不起,我忘了,政府圈子里的人估计现在根本不想听到‘泄露’这个词吧。”

周围的来宾都被这戏谑的调侃逗笑了,但斯坦普尔却感到一种强烈的被“下人”冒犯的感觉。他可不喜欢这种感觉,伸手把编辑拉到一边。

“说到‘泄露’,我的老朋友,请你告诉我,是哪个浑蛋泄露了国王演讲的原稿?我脑袋都快想破了。”

“那你继续想吧。你也知道,我是不可能泄露新闻线索的。”布莱恩福德-琼斯调皮地咯咯笑着,但嘴角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是啊,当然不能啦,但是我们的正式调查已经陷入了僵局,圣诞节也给毁了,我们没机会了。我们就当朋友之间说的悄悄话,非常亲密的朋友。请你想想我之前说的。到底是谁?”

“绝对不能告诉你!这可是商业机密级别的啊,你应该知道的。”

“我操作商业机密可是一把好手。你是不是忘了我们之前的那些‘机密’啦?”

编辑看上去很是不知所措:“蒂姆,听我说,我会尽一切所能帮助你,你也清楚,但是线索……线索是皇冠上的宝石,事关新闻诚信和原则问题,这是头等大事。”

斯坦普尔那黑漆漆的眼中升腾着明亮的火焰,瞳孔小得不自然,布莱恩福德-琼斯错觉有什么东西在一刀一刀雕刻眼前这对瞳仁。

“我们彼此都把话说说清楚,BBJ……”此时周围喧闹声渐渐消减,有人满怀期待地“嘘”了一声示意大家安静。收音机里传来一个声音,宣布“大本钟”就要鸣钟宣布新年的到来了。不过,那么多人,声音还是不算小,布莱恩福德-琼斯确定没人听得到:“诚信有很多种方式和程度,不过不是你这么来遵守的,也不是在公共浴室里泡泡澡就能得到的。你现在别给我玩这些虚招子。”

接着周围便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大钟的齿轮开始旋转。编辑先生很不舒服地扭动着身子。

“我跟你实话说了吧,我也不确定。是《每日纪事报》最先登出来的。我们是后面才跟进的。”

“不过。”斯坦普尔冷冷地接上这个词。

BBJ紧张地扫视了一下房间,眼珠子滴溜溜转。终于钟声大作,掩盖了他要说的话。不透露点什么,眼前这个浑蛋是不会罢休的:“不过,写这个故事的人是他们的王室特派记者,和宫里关系好得很。我们打电话给唐宁街和其他政府部门询问时,他们全都是在很生气地吼我们,要么就是一片茫然一无所知。”

“那打电话给宫里呢?”

“什么也没说。没有否认,没有愤怒,也没有确认。我和国王的新闻发言人米克罗夫通过话,是我本人跟他通的。他说他会去清查一下这件事,可以的话会打回给我,但后面就没信儿了。他知道这样一来我们的稿子里就会缺乏来自权威或者当事人的有力否认。”

“所以。”

“所以结论是宫里泄露的,不是国王就是他手底下当差的人,八九不离十。他们本可以终止这场事件的,但却选择袖手旁观。”他额头上冒出了细密的汗珠,从骑士制服的蕾丝花边袖底下拉出一块手帕,擦了擦自己粉色的眉毛,“蒂姆你就别逼我了,我也不是很确定啊。”

大本钟又鸣声响起,回声悠扬,仿佛在宣告新一轮狂欢的开始。斯坦普尔斜身靠近BBJ,借着周围的一片嘈杂朝他耳朵里吼道:“那你相当于什么都没告诉我,只有一些小道消息。你的诚心丝毫不受影响。看到了吧,这多么容易啊,老朋友。”他紧紧捏了捏“老朋友”的胳膊,力道真大,难以相信是个如此瘦骨嶙峋的人能拥有的。

“诚心祝愿大家都平安,是不是,蒂姆?”

“你他妈就别傻了。”

距离苏珊女士盛大晚会不到两英里[36]的一个酒吧里,米克罗夫也在迎接新年。抑郁不乐的理由真是太多太多了,这么个阖家团圆、人人欢庆的时刻,他居然独自一人。肯尼不在身边,家里空荡冷清,但米克罗夫并不为自己感到遗憾。相反地,他的感觉比之前要好些了,对自己也宽容些了,整个人都自在起来了,有种从未有过的轻松和洁净感。这种感觉连他自己都吃惊,但是事实上彼此都不爱对方,还打着爱的名义去做爱,这真是世界上最肮脏的事情了。他意识到整个婚姻生活中自己都一直有种肮脏的羞耻,然而,和肯尼在一起的时候,做的一些“性事”让他吃惊不已,有的还很挑战他根深蒂固的观念,但他却觉得自己很干净。整个下午他都在肯尼的公寓里转悠,看他的明信片,听着他的唱片,穿着肯尼最喜欢的一件套头毛衣和他的拖鞋走来走去,想触摸与他有关的一切。他从未爱上过什么人,现在也过了做那种美梦的年纪了,但他对肯尼的感觉是前所未有的。他不知道这是不是爱,但管不了那么多了,至少,他万分感谢肯尼与他分享这个全新的世界。理解他,打开了他的心房,理直了他扭曲的思想。理直了[37]!其中蕴含的戏谑把他自己给逗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