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3/5页)

开门进去,屋里特别亮堂,因为房子上有不少窗户,只是玻璃全都没了。我一下子就看出这里以前应该是学校,我们进去的这间房子就是教室。因为屋里有长凳、桌子和黑板,还有好多好多地图,地图上扎着绿的、黄的、蓝的和白的大头针。有的地图钉在墙上,有的铺在桌上,有的干脆扔在地板上。我的头扭来扭去,因为我感觉自己好像钻到了世界的肚子里,从里面,而不是从外面看着世界。但那些并不是世界地图,而是我们自己国家的地图。

我在地图上看到了一些熟悉的地名,听说那里在打仗。还有些地方,据说前一天在敌人手里,后一天那里的敌人就不见了。其实我并不知道,全国各地都在打仗。我看着那些五颜六色的大头针,心想,如果我要逃命,能逃到哪里去呢?到处都在打仗啊。我的心怦怦直跳,身上也开始冒汗,头晕晕乎乎的,我想坐下。

忽然间,这里变成了我的教室,我站在角落里,就像上课说话太多或者作业做错太多时被老师罚站那样。我看到那些曾经熟悉的面孔,他们坐在教室里上着课。教室前面,一个女人正在黑板上写字。她的步子有点软软的,可人看起来很像格洛丽亚夫人。她在黑板上写着:“我拒绝杀戮,我拒绝杀戮,我拒绝杀戮。”所有人都认认真真地抄在他们的书本上。“我拒绝杀戮,我拒绝杀戮,我拒绝杀戮。”除了我,因为我手里没有笔和书本。于是,老师转身看着我。

我害怕极了,因为她长了一张被我杀死的那个女人的脸,而且她的脸上和眼睛里全都是血。她拿着一把像河水一样闪着光的大砍刀向我走来,嘴里还说:“你听不懂我们正在上的课吗?”所有的学生都扭头望着我,可他们共享着同一张脸——被大力神打死的那个女孩儿的脸。我吓得直想大叫。

“阿古!”

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我从恍惚中醒过神来,发现自己仍然置身于地图的世界,而司令官正望着我。于是,我喊道:“在,长官!”同时双脚一并,立正站好,并努力摆出骄傲和强壮的架势。

他问我:“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可我没有回答,我的嘴巴闭得紧紧的。然后,他说:“走吧,咱们到外面去。”

天色已暗,但院子里却闹腾起来,因为到了做饭的时间。士兵们聚在一起闲聊。我三心二意地听着,心里却想着地图和打仗的事儿。我有点害怕,除了打仗,是不是真的没有出路了呢?

天黑了,我们连根火柴都不敢划,因为要是被敌人发现,我们就惨了。他们会派直升机和战斗机过来,对我们又是轰炸又是扫射。四周一片漆黑,但到处都有声音,说话的,唱歌的,像出没在暗夜中的精灵。不管你往哪个方向走,总能听到不同的聊天,不同的故事,不同的歌。此刻,我们不像一支军队,倒有种学校或家的感觉。大伙儿各自找各自最要好的朋友,寻一个最中意的舒适角落缩起来。我到处找大力神,只是因为什么都看不清,我不得不放慢步子,而且还要伸出两条胳膊向前摸索。

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就像一头扎进了妈妈的怀里。哎呀,我忽然想起了妈妈,她对我多好啊。每当她抱我时,我就只能看见她胳膊上的黑色皮肤。她抱我抱得那么紧,让我感觉生活是多么幸福。眼前的黑暗使我觉得自己好像从里到外翻了个个儿。我脑子里的念头全都漂浮在外面,衣服却跑到了身体里面。我伸手在空气中胡乱地划拉,努力把那些漂浮的念头抓在手中,免得自己变得不再完整。

我凭印象朝着房子的方向走去。走着走着,我好像听到了当初在学校时的各种声音:笑声、哭声、课间的玩闹声。我听到铅笔在纸上写字的声音,听到粉笔在黑板上写字的声音,听到我在石头上磨橡皮的声音。我听到女生们撕纸和传纸条的声音,听到男生们互相告知着答案,以便在考试中超过女生们。我听到蜥蜴爬上墙壁偷偷注视我们,听到蚊子嗡嗡飞进教室,搞得我们连老师讲什么都听不清楚。我听到戴克在上课时偷偷嚼口香糖;听到我自己做数学题时,凉鞋在脚下有节奏地拍打地板。而后,格洛丽亚夫人告诉我们,放学了,我们可以回家了。我听到每天放学时同学们的集体祷告:“上帝啊,请帮助我们正确运用所学的知识。”听到这么多声音,我的心一下子沮丧到了极点。

司令官一个人坐在房前的台阶上抽烟。他望着夜空,抽烟的时候特意把烟头朝下,免得被人看到火光。我心里暗暗祈祷,但愿他没有看到我,也别同我说话,尽管此刻我正走向他。可他就像动物一样,即使不用眼看,也能察觉到有人在靠近。只听他冲我喊道:“阿古!嘿,阿古!你干什么呢?给我过来!”等我过去了,他又非常柔和地说:“坐下,坐下。”于是,我乖乖地坐在了他旁边,可因为天太黑,我们中间犹如隔了一堵厚厚的墙,我担心他根本看不见我。

我闻着他喷出来的烟味儿,开始后悔把自己的烟跟别人换了几块小小的饼干,因为那几块饼干并没有顶什么用。我仍然饿得肚子咕咕叫,而此刻我却十分怀念我的烟。他把烟一直抽到尽头,直到火光消失,他的脸也不再反射出橘黄色的光。他便把一只手放在我的头上,并用粗糙的手掌抚摸我的后脖颈。“有时候,阿古。”我想他在对我说话吧,“有时候,我真为你感到难过。”我扭头望向他,黑暗中却看不清他的脸。可他并没有说“阿古,有时候我真为你感到难过”这句话。我倒希望他对我说点儿类似的话。他朝我身边挪了挪,但我又偷偷挪远了些,我们就在这所学校的走廊下重复着这样的动作,直到副官冲我们这里喊叫:“长官,是你吗?那是阿古吗?”于是,司令官说:“嗯,走吧。你是我的贴身警卫,所以我去哪儿,你就要跟着去哪儿。明白了吗?”

司令官说今晚我们要出去。他把全体士兵分成两半,然后对着其中一半说:“今晚,你们跟我走。”随后,又对另一半说:“你们留下。”被留下的似乎很不乐意,一时怨声四起。司令官又说:“别担心,这里女人多的是,明天还会有的。你们先养精蓄锐吧。”我跟着司令官和副官,他们一路上一直在讨论着酒啊、钱啊和女人。因为不敢发出任何光,我们在黑黢黢的公路上走得像蜗牛一样慢。身边的人全都一副饥渴难耐的样子,好像马上就要吃到什么美味佳肴,包括我。虽然晚上吃得饱饱的,可现在也忽然觉得饿起来,而且在路上每转一个弯就更饿一分。我看不出我们到底要去哪儿。所有的房子里都黑乎乎的,甚至连油灯或蜡烛的光都看不到,整座小镇就像死神的家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