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来的女人(第2/3页)

后来她不知怎么弄清楚了是范玲教授在散布她在美国给人家当小老婆的故事。有几个人怂恿她去当面扇范玲的耳刮子。这个范教授是个人见人嫌、专门算计别人的母老虎。她五十年代初从莫斯科大学拿到了一个教育学硕士。据金莉讲,范教授有个侄子想到美国留学,求过金莉做经济担保人,但是她没有答应。范玲就因为这个才到处败坏她的名声。“你们看看,”金莉一边跟众人说,一边伸出细长的双手,让大家看看她中指上戴的刻着花纹的金戒指,“我不是美国公民,这样做是非法的。”她也许说的是真话,但我们并不完全相信。

有人告诉她说,范玲要参加星期二下午的全院教职工大会。如果她要当众让姓范的出丑,这可是个好机会。我们都很想看看她俩到底会怎么干仗,同时也准备好一旦她把范教授打得太厉害就出来干涉。范玲是个老太太,有高血压和肾病。

令我们失望的是,金莉那天根本没有去开会的大礼堂。范教授坐在会场后面打瞌睡。院长在台上布置任务,要全院师生准备欢迎对越自卫反击战老山前线的英雄来校做报告。

后来金莉跟我们说,她要以诽谤罪“起诉”范玲,让那个老太太“赔偿”她的损失。这可是新鲜事。有谁听说过法院还会管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再说,哪儿有律师打这种个人纠纷的官司,她俩之间的矛盾应该通过学校领导解决,或是私下里和解。有些人觉得金莉是心虚,这更证明了她在国外的生活多么糜烂。还有,她为啥会想到用“经济赔偿”来解决问题?这是一个人的名声和荣誉啊,多少钱也买不来的。她应该用行动来洗刷自己的名誉,也就是以毒攻毒地和范玲干一仗。

有天上午她到木基市外事办公室去找工作。她听说那里缺英语翻译。我们这个城市刚刚对外国人开放,市政府决定在松花江心的一个小岛上兴建游乐园来吸引旅游者。金莉一共填了六份表,但是外办负责人事的干部根本没有见她。一个秘书模样的姑娘让她下个星期四再来一趟,因为人家要花点时间研究她的档案。金莉在她填好的表格上附了一张美国语言学校的证书,证明她在这家学校学习过英语,并且通过了毕业考试。她的口语成绩是“A”。她跟那个秘书讲她想当个导游。

“我听说要招九个翻译呢。”那个年轻的女秘书悄声说。她两眼盯着金莉的嘴唇—口红抹得太重,都成了紫色。

金莉以为当翻译得考英语。她每天至少听三个钟头的BBC和美国之音的英语广播,又复习一本厚厚的“托福”英语试题。即使在洗衣服的时候她也开着收音机。第二个星期四的下午她准时去了市外办。接待她的是旅游科科长。这位科长是个五十多岁的大块头男人,头顶已经秃了一大块。他认真地听了金莉的自我介绍以及她同外国人打交道的丰富经验。她说着说着就激动起来,似乎有点急不可耐。“我在纽约住了四年,到过美国许多地方。跟您说实话,我在美国还有许多关系,对咱们市和外面创建联系会有帮助。我还有一张国际驾照呢。”

科长清了清嗓子说:“陈小姐,我们很感谢你来申请我们的工作。”听到他没有叫她“同志”,她有点吃惊,好像人家把她当作外国人或港台同胞。他接着说,“我们前天仔细研究了您的档案,恐怕得令您失望了。我们不能录用您。”

“为啥?”她一下子蒙了。谁都知道:这九个翻译的招聘名额不可能招满,也不会有九个人来报名。

“我不想把话说得太难听。要是您一定想知道原因,那我就得说:我们只能录用我们信得过的人。”

“您这是啥意思?难道我不是中国人?”

“您在美国拿到了绿卡,对吧?”

“没错,但我还是中国公民。”

“这跟国籍没有关系。我们不了解您在纽约都做了些什么,还有您过去这几年是怎么生活的。我们咋能轻易相信您呢?我们有责任维护国家的荣誉。”

她心里全明白了,没有再争论下去。他们一定是从师范学院调来了她的档案,肯定有人告诉了他们她在纽约的生活情况。她的脸因愤怒涨得通红。

“陈小姐,您也别太激动。我并不是想要伤害您的感情。我只不过是把外办的决定通知您。”他的办公桌上一只闪亮的蚂蚁正匆匆向墨水瓶爬过去。他用拇指捻死了蚂蚁,把它从裤子上抖掉。

“我明白。”她站起来向门口走去,连再见也没有说。

在市政府大楼外面等公共汽车的时候,她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她不停地用粉红色的纸巾擦着脸。她从手包里摸出化妆盒,对着小镜子把脸上被泪水冲开的粉擦掉。她手上的人造革化妆盒吸引了街上一个小姑娘的注意,她的目光在金莉脖子上的项链和化妆盒之间不住地打量。

工作没找到,她又开始实行一个让我们大家都吃惊的计划:动员迟淦和她一道去美国。这个主意可把他吓坏了。他除了会说几句“早上好”“中国万岁”和“友谊”之外,对英语可以说是一窍不通。三十多年来,我们这个城市里除了有几个人去过香港和日本以外,还没有人能出门走那么远—好家伙,穿越整个太平洋。我们听说有个年轻妇女和她丈夫一道去了香港,一下飞机就被她男人卖到妓院里。可以想象迟淦对妻子的提议有多害怕。他怕一到纽约就会被妻子卖去当劳工或做男妓。他看起来倒是不缺胳膊不缺腿,扁平脸、肩膀滚圆,虽然个子矮点却很结实。但是他要真的干了那种营生,没几天就会死在美国。所以他坚决不同她一起出国。他说:“我是中国人,不当洋鬼子!”

“你听我说,”她还是耐心劝解,“纽约有一个很大的中国城,你在那儿用不着说英语。那里到处都是中国人。书、报纸、电视节目,甚至电影都是中文的。你根本不会变成美国鬼子。”

“我不去!”他瞪起金鱼眼,鼻翼一张一张的。

“别死心眼了,咱们在那儿会挣很多钱的。那儿的日子比这儿强多了。你天天都能吃肉吃鱼。”

“那你干啥还要回来呢?”

“我回来是带你跟我一块走。”她眨了眨一双杏仁眼,长长的睫毛忽闪了两下,“我出国光是为了我自己吗?四年前我走的时候,不是说过我是去给咱们家寻找新生活的?”

“你是说过。”

“你看,我现在就是回来带你和孩子去美国。要是咱们在那边干得好,咱们还会发财,买个大房子和两辆汽车。你不是想开一辆崭新的福特汽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