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水浸湿大地

年复一年,春回大地,森林里的积雪泛出蓝莹莹的光芒,封冻的小溪躁动鼓胀,一些地方裸露出雪融后的土地。每逢这一时节,报春柳枝上面一串串毛茸茸的柳絮包便悄然绽开。

人们把春归大地万物复苏的第一个祭礼奉献给亡故的人。复活节前的星期日人们来到亲人的墓地,在十字架、五角星、方尖碑上钉上花圈。

我在乌拉尔一个小城镇里住了许多年,那里的墓地修建在峻峭的崇山秃岭上。由于土壤贫瘠、丛石嶙峋,所以墓地里的植物寥若晨星。只有被风吹得枯干弯曲的低矮的冷杉树、扫墓人栽种的一棵棵椴树和几株白桦树。不过墓前竖立的碑和栅栏却都是铸铁的。可以看出,小城里住着冶炼工人。很多死者的坟墓上都埋了一小块金属。

战争期间,高炉车间的一位工长不慎跌落到装有沸钢水六十吨重的浇铸桶里。按照炼钢工人古老的习俗,这桶钢水必须全部倒掉、掩埋掉,然而那时战争正酣,国家急需钢材。

于是人们从大的浇铸桶里舀出一小桶钢水,浇洒到了墓地上。

这里也有另外一些坟墓,没有人在旁边止步停留,人们垂下眼帘,愧疚地匆匆走过。这些已经塌陷的坟丘上竖着二十个左右用木板和胶合板马虎钉成的方尖碑,周围连一棵小树也没有。只有几丛零星的野生蔷薇七扭八歪地长在坟丘上。仲夏时节,野蔷薇皱巴巴的花瓣开始凋落,飘洒到雨水冲刷过的碎石上面。

有一天一群小学生、共青团员、打过仗的老兵来到了墓地,他们拆掉了简陋粗糙的方尖碑,修起了阵亡将士墓,以缅怀在这个城镇各个医院里因伤势过重而故去的红军战士。本地自学成才的雕塑师用黏土塑成一尊纪念像,而终生炼钢炼铁的本地工人用灵巧的双手做了铸模,用铁水铸成了一尊士兵塑像。

它耸立着,眉头紧蹙,表情凄婉哀伤,一只手拿着盔形帽,背上不知是背着背囊,还是披着篷布雨衣。这位浇铸出来的士兵像有些笨拙粗糙,但它却是人们哭吐精诚制作成的,所以人们备感亲切,从来不评头品足。

当然,对待他的态度也不尽一致。

我们的一些妇女同胞认为,只有无亲无故的人的坟墓才没有人祭奠,而每人都希望他的亲人即使是在死后也不感到孤独。

妇女们由于号啕大哭已经精疲力竭了,她们一面用手帕擦拭泪水,一面走出墓地。有一位妇女忽地转过身来,向士兵雕像走去,把几个用柳枝编成的花环放在雕像的底座上,她低声说:

“孩子们!没有人为你们哭泣,没有人亲吻你们的坟墓。你们这些孤儿,墓上的土也是硬的。你们受苦受难的母亲,她们在哪里呢?”她缄默了片刻,热泪纵横,哽噎着说:“她们是不是晓得,是不是知道你们最后的安身之地是在哪里?我的儿子斯杰潘安葬在保加利亚的土地上,但愿那里的母亲们能够用她们的眼泪把他坟头的土浇得松软一些。我亲爱的孩子们,我要把我这个寡母的泪水浇洒在你们的坟头……”

她的话音未落,另一位妇女紧接着说:

“你在哪里?埋葬在什么地方?我心爱的小鹰,我的潘杰列伊·伊凡诺维奇!有没有好心人为你——我可爱的孩子修建了坟墓?接纳你的大地——母亲是不是松软?……”

第三个声音悲怆地发问:

“你们都是些什么人?都是谁家的孩子?你们有没有见过我的儿子?在和敌人拼杀的战斗中你们相遇过没有?他远走高飞了,抛下了我,苦命的妈妈!我一点儿都不知道他的消息……”

围栏中间竖立着的那尊粗糙的士兵雕像成了大家的亲人。围栏里不再荒芜,雕像旁栽上了一株株柳树,已经没有空地了。妇女们只好跪在围栏外面,俯首在地,用沾满泪水的双唇亲吻大地,让土地更加湿润、松软,让土地给死者更多的温存和抚爱。

……春回大地,森林里的积雪泛出蓝莹莹的光芒,并且裸露出了融雪后的土地,报春柳上的柳絮包悄悄绽开。每逢这一时节,这个墓地上便恸号震天。每当我听到这椎心泣血的哭声时,心脏就仿佛停止了跳动,我想:如果大地上的妇女们都汇集在阵亡将士墓前痛哭,那么在这种肝肠寸断的哀声面前,世界将会低下头颅,颤抖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