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第2/13页)

歌德把这封信读了不止一遍。显然地,对于如此形式化的接近尝试,人家只能给予如此形式化的答复。信中唯一引起他共鸣的,是“有用”这个词。如果《五十岁的男人》的女性读者在一个具有命运转折意义的情景下使用这个词,她们就知道里面有这么一句话: 从有用到真实再到美。他没有别的目的。现在他已经用雄辩把婚姻形式主义从乌尔莉克和他的生活蓝图中勾销。这个情况她肯定跟对面进行了通报。如果她母亲需要扮演母亲,这封回信就是典型的母亲风格。这不是阿马莉·封·莱韦措,不是走到哪里哪里亮的华丽女人。这更不是乌尔莉克的风格。他就这样小心翼翼地修复他的感觉,他的视角,他的处境。

他们在1823年8月18日午饭之后告别。马车已经等在门口。母亲和几个女儿全都整装待发。大家还会见面,这是肯定的,一言为定,不能反悔。母亲的热情活泼使场面显得非常热闹。彼此的拥抱超出了客套范围。他没有滥用和乌尔莉克拥抱的机会,没有热烈地紧紧拥抱。唯有阿马莉提到他额头和鼻子上那块已经缩小的橡皮膏。如果您跟我一起去树林里散步,您就不会出事。乌尔莉克走路总是展翅欲飞。这时贝尔塔还得插一句: 再见,枢密顾问先生,后会有期。

由于大家在宾馆的露台也就是露天告别,所以不可能行吻手礼节。她们快上车了,这时乌尔莉克又一次转过身,又一次走到露台边上,说:

K V d O o M。

有种预感告诉他,他必须理解这个。但他一时反应不过来。乌尔莉克显然假定他知道K V d O o M代表什么或者指的什么。她看他压根儿不明白,就像提示他原本就知道的事情一样对他说:

我们的省略说法。然后对着家人喊: 你们给枢密顾问先生说说K V d O o M是什么意思。

阿马莉和贝尔塔立刻说: Keine Vernderung des Ortes ohne Mitteilung(1)。

她小声地、几乎深情地对他说: 明白吗,阁下。

他: 明白。他的幸福溢于言表。

她戏仿客套,对他说: Au revoir(2)。

几只手伸出车窗挥舞。最后剩下乌尔莉克一人的手在挥舞。当他回到房间眺望的时候,露台给他一种荒凉感。他在这里还剩下这几天,他要拉上窗帘过日子。他给自己下达了命令。是他的心做出的应答。他必须紧挨窗樘十字梃架站着。他的心。冲击他的胸腔。冲到他的嗓子眼儿。他的心像一个疯狂拍打牢门的囚徒,囚徒想获得解放,因为他含冤受屈。他试图通过运动和小心呼吸让他的心平静。白费功夫。如果越来越厉害,肯定马上就完了。呼吸完了。一切都完了。他喊施塔德尔曼。施塔德尔曼来了。海德勒医生,他说,施塔德尔曼一看就明白了,他跑出去,跑下去。他依然站在窗边。离沙发两步远。然后坐下来。他不能躺。而且呼吸局促。他的疗养保健医生来了,歌德不用解释什么,但必须跟着过去,躺床上,海德勒医生先给他听诊,然后说: 情绪过于激动。放血会管用。说着就动手。歌德睡着了。他醒来的时候,施塔德尔曼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他感谢施塔德尔曼。施塔德尔曼可以走了。

...恋爱中的男人

回想告别那一幕。以为自己能够想象什么事情是一件非常可笑的事情。如果你想象的事情过后出现在你眼前,你会发现它不是你所能想象的。她走了。现在才走了。告别那一幕这才重新浮现在他眼前,莱韦措家几个女儿的缩略语他时常领教,我的上帝。两年前她们初次朗读司各特小说的时候他就领教了。贝尔塔从太靠后面的某个地方开始朗读,阿马莉立刻大声说: S w s w n n。然后她们给他翻译: S w s w n n就是So weit sind wir noch nicht(3)。这是我们的缩略语。没错。我们是十九世纪的孩子。不久人们就会只用缩略语言进行交谈。阿马莉和贝尔塔叽里呱啦地说了一通,乌尔莉克则平静地、不带任何传教激情地对缩略语的使用进行了严肃认真的论证。这种语言明显是她的创造。

他想二十号走。他的确在二十号走了。他在这里无事可做。如果无所事事,他就会沉浸在他无法抵御的思想当中。他的决定可谓油然而生。他没法想象自己明天在明知马车即将驶往魏玛的情况下还能从这里启程。所以明天他显然只能去埃格尔。每次从魏玛去波希米亚再返回魏玛,他都要在埃格尔停留,去拜访治安顾问格吕纳。治安顾问是既往事物的发现者和收藏者。也是他的崇拜者。但他不会对你顶礼膜拜,让你产生自我怀疑。他们俩有共同嗜好。格吕纳总是带着他四处郊游,和他一起去探寻地貌形成的历史。格吕纳可以阅读风景。石头,树木,溪流,墙壁。眼前的一切都是他的研究对象。语言,居民,家具,风,天气。必要时他还作诗,让歌德看。他很清楚,这只是捕捉瞬间印象的诗歌,或者说是用押韵的方式记录非语言事件。治安顾问虚怀若谷,对于被自私自利者层层包围的歌德来说,这种谦虚犹如清冽的甘泉。露台上的辞别让歌德心乱如麻,他感觉自己根本看不见埃格尔以外的地方。去埃格尔,去拜访已经得到通知的格吕纳。他无法忍受其他方向。

但是,在启程的前一天他还找到一个事情做,或者说事情找上门来。他奋笔疾书。天黑之后,他白天的劳动成果留在了施塔德尔曼弄来的上等纸张上。他一边阅读一边欣赏。他所观赏的,就是如下诗句:

您对拙诗的兴趣

令我充满感激,

让我们把美好的时光

化为友好的记忆。

《爱情痛苦二重唱》,别后匆匆写就。

他:

我曾认为我没有痛苦,

可是我却忧心忡忡,

我觉得额头扎得很紧,

而脑子里面却是空心,

直到最后眼泪像涌泉,

吐出抑制的临别之言。

她虽坦然镇定地诀别,

现在也会像你一样哭泣。

她:

他已走了,也无可如何!

亲爱的你们,请勿管我。

你们如觉得我奇怪,

可不会永远如此!

我现在难跟他分离。

因此不由得哭出来。(4)

他很愉快。这一天符合他心愿。他沉湎于一种感觉,这种感觉还无法用语言来形容,但却是他寻觅词句的可靠向导。一切不符合这种感觉的东西都没有留在纸上。写作,尤其是写诗,给人一种无比美好的体验: 胸有成竹。不管别人怎么评价他的写作成果,让他无比愉快的是,留在纸上的东西完全符合写作时引导他寻觅词句的那种感觉。他的心情就是一个永不迷路的导游: 诗文仿佛早已存在,他只需找到它。如果找到了,就算进入完美境界。一个词也不能动。没错,经验告诉你,明天或者一个星期以后你可能有另外一种眼光,可能有另外一种感觉,但是今天不可能,今天你跟这首写在纸上的完美诗歌融为一体。诗文所表达的内容让诗文锦上添花。担任其向导的感觉最初是一种痛苦,一种无可名状的疼痛,一种讨厌的非分要求,一种惨遭遗弃的感觉,一种痛不欲生的感觉。你被抛下羞耻的深渊之后产生一种感觉,它可以引导你找到一个又一个的词,找到结尾,这是写作创造的快乐奇迹。乌尔莉克,您听我说!你听见我说话了吗?如果你现在听见我说话,你我就是心领神会。心心相印的纽带把我们联结在一起,这条纽带的名字叫不可分离。乌尔莉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