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的儿女(第3/5页)

“谁都无法知晓。”米歇尔在回家的路上心想。共产党人的狗们又狂叫起来,他猛地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朝一扇木门扔去,门后的狗叫得更凶了。米歇尔加快脚步,不想被人发现,却没有朝着牧师公馆方向,而是向村外走去。

去W村有半个小时的路程。一辆汽车在公路上迎面驶来,他远远地便能看见汽车前灯投射的光。他躲在林阴道的树后,直到车子驶过。那块凸地现在成了灰色农田中一块深色的斑点,看起来比白天时近了许多。天空布满了星星——天冷了。

W村街上空无一人,屋子里点着灯,两条街道的交叉处亮着一盏路灯。米歇尔知道曼蒂住在哪儿。他在花园门口停下,望着那座小平房。他看见厨房里人影晃动,像是有人在洗碗。米歇尔的心里暖暖的。他把身子靠在花园的门框上,听见离自己很近的地方有呼吸声,忽然,一条狗狂叫起来。他猛地后跳一步,然后拔腿就逃,跑出不到一百米,他听见房门打开的声音,一束光射入黑暗,一个男人大声喊道:“闭嘴!”

过了几天,女管家告诉米歇尔曼蒂在哪儿工作,他便去了一次W村餐馆。女管家说对了。

餐厅的屋顶很高,墙被香烟熏黄了,窗玻璃蒙着雾气。餐厅摆设陈旧,没有一件互相匹配,除了曼蒂,屋里空无一人。她站在柜台后面,两只手放在前面的吧台上,仿佛生来就在那儿似的。她微笑着低下头,米歇尔觉得她的脸在这个阴郁昏暗的空间里放着光。他在门口近处的一张桌子边坐下,曼蒂走了过来,他点了茶。她转身离开了。他心想,但愿不会有客人进来。曼蒂端上茶,米歇尔往茶里加糖,曼蒂依旧站在桌边。米歇尔心想,一位天使站在我的身边。他快速地喝了一口,嘴被烫着了,然后开始说话,眼睛却不看着曼蒂,她也不看着他。

“那日子,那时辰,没有人知道,连天上的使者也不知道,子也不知道,惟独父知道。挪亚的日子怎样,人子降临也要怎样。当洪水以前的日子,人照常吃喝嫁娶,直到洪水来了,把他们全都冲去:人子降临也要这样。”

米歇尔抬起头,看见曼蒂哭了。“不要惧怕。”他说,然后站起身,把一只手放到曼蒂的头顶,犹豫了一下,又将另一只手放在她的肚子上。“他的名字会是耶稣吗?”曼蒂轻声问。米歇尔愣了一下,他还从没想过这个问题。他说:“风随着意思吹,你听见风的响声,却不晓得从哪里来,往哪里去。”

他给了曼蒂一份教会为年轻妇女和孕妇准备的指南小册子,他这方面的知识也都来自于它。他让曼蒂来参加圣经辅导课和做弥撒,说,这是现在最重要的事,她有许多课要补。

几个月的时间就这么过去了。秋去冬来,第一场雪落了下来,雪盖住了村子、树林、农田,盖住了一切。冬天在乡间蔓延开来,取暖用的木柴燃烧后散发出的酸味落到了街头。

米歇尔由着性子在乡间散步,从一个村子走到另一个村子,然后穿过那片已经冻得僵硬的宽阔的甜菜地,朝凸地走去。他又一次站立在那儿,高举双臂,树上的叶子落光了,天空变得又高又远。米歇尔等待神迹出现。但是,什么也没有发生:天空中没有一颗星星不是之前就已经在那儿了,农田里没有天使显现向他宣示,没有国王,没有牧人,也没有绵羊。于是,他心感羞愧,想:我没有被选中,她,曼蒂,将获得神迹,天使将向她现身。

曼蒂现在每个星期三从W村开着轻骑来上圣经辅导课,每个星期天来做弥撒。她的肚子一天一天地大起来,脸却变得狭窄而苍白。礼拜结束,众人散去后,她会留下,同米歇尔坐在一条长椅上轻声交谈。她说,孩子的预产期是二月。米歇尔心想:怎么不是圣诞时分,或者复活节?圣诞节就要到了,复活节还得等到三月底,到时再说吧。

女管家从门里探出头,问,牧师先生是否有用午膳之意,她辛辛苦苦做好的饭菜也没人夸上一句,一句都没有,还剩了一半。米歇尔说让曼蒂留下一起用餐,反正足够两个人吃的,“不,够三个人吃的。”他说,然后,两人都羞涩地笑了。女管家一边摆第二副餐具,一边说:“我们索性开爿客栈好了。”她砰砰作响地端上饭菜,也不说一句“慢用”,就走了。

曼蒂说父亲折磨她,他想知道谁是孩子的父亲,当听到她回答“亲爱的上帝”时,便暴怒起来。不,父亲没有揍她,只扇了耳光,她说,她母亲也扇了。她想离家出走。两人沉默着吃了饭,米歇尔吃得不多,曼蒂却添了两次。他问:“好吃吗?”她红着脸点点头。他于是说,她可以搬到牧师公馆住,反正地方够大。曼蒂胆怯地看着他。

“那不行。”女管家说,米歇尔沉默了。“我会在这之前搬出去。”女管家说,米歇尔还是沉默,交叉着双臂,他想起《圣经》里描述的伯利恒之夜,心想:这次不行。这个念头让他坚强起来。“那我走。”女管家说。米歇尔缓缓地点点头,心想,这样更好,他早就怀疑管家是共产党了,天晓得她还是什么。她总是说她也只是一个凡人,她有一个异教徒的名字——卡萝拉,他也听说过有关她和自己结过婚的前任的风言风语,说他俩在教堂的法衣室里如何如何。这成何体统。这个女人没有资格教训他,她最没资格了,连饭都做不好。

女管家先是从厨房,然后从公馆消失了,说什么这样做不正派,不合礼数。曼蒂搬进来,成了新任管家。这是同她父母商议好的,他们因此还得到了一笔钱。曼蒂已经有五个月的身孕,肚子大极了,上楼梯时喘得像头奶牛,有一次,她背了一块厚重的地毯到露天晾晒,米歇尔都担心孩子会有闪失。

那天,米歇尔同往常一样散步回来,看见曼蒂在牧师公馆前敲打地毯的灰尘,便说她不能累着了。他的身体不甚强壮,却硬是自己把地毯搬进了屋里。曼蒂说:“圣诞节快到了,之前应该打扫得干干净净的。”米歇尔很高兴,觉得这话是好兆头。他向来觉得这女孩不够虔诚,即使在对着圣母发誓,并坚称自己的孩子——用她的话来说——是耶稣小圣婴时也是如此。她曾经说过,自己的教籍是新教,仅此而已。米歇尔曾经因此心存疑念,也为此羞愧。可这些疑念已经生起,侵蚀着他的爱和信念。

米歇尔从现在开始负担起了全部家务,曼蒂继续负责为他做饭,然后,两人坐在光线暗淡的屋里一起用餐,话也不多。米歇尔晚上工作到很晚,研读《圣经》,听见曼蒂从浴室出来时,他会停下五分钟。他欣喜得无法继续工作。然后,他会去敲曼蒂的门,她叫道:请进,请进。她这时已躺在床上,被子一直拉到下巴底下。他坐到她身边,把手放在她的额头或盖着她肚子的被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