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演(第2/2页)

晚饭时,父亲对我说:“田里的工作差不多就行了,你的身体受不了的。”就在第三天深夜,半梦半醒之中,我便止不住地咳嗽起来,而后感到肺部咕噜咕噜作响。不好,我马上意识到不对劲,顿时清醒了。因为我曾经在某本书上读到过,咯血前肺部会咕噜噜作响。我刚一翻身趴过来,一股液体猛然涌了上来。我含着一口腥味儿的液体,跑到了厕所——果然是血。我在厕所里站了很长时间,但并没有再次咯血。我蹑手蹑脚地来到厨房,用盐水漱完口,又洗干净了脸和手,回到了寝室。为了不再咳嗽,我屏住呼吸,静静地躺着,平静得不可思议。以至于恍惚觉得,从很早以前我就一直在等待这个夜晚的降临似的,我甚至想到了“企盼”这个词。明天还是继续干农活,不要告诉父母吧。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因为我是一个除了干农活之外没有其他存在价值的人。我必须有自知之明——啊,像我这样的人应该死得越早越好。最好是趁着还有力气,拼命使唤自己的身体,为粮食增产贡献自己的微薄之力,然后便对这个世界说一声“再见了”,来减轻国家的负担。这才是像我这样的废物病人的奉公之道——啊,我真想快点死去。

翌日清晨,我比平时早起了一个多小时,迅速叠好被子,没吃早饭就下地干活去了。然后,我昏天黑地地干了起来。现在回想起来,简直就像是地狱的噩梦,当时我打算到死也不把自己的病情告诉别人。打算瞒着所有的人,悄悄地让病情快速恶化。其实,我这种心态就是所谓的堕落思想吧。当天晚上,我还悄悄潜入厨房,喝了一大碗配给的烧酒呢。于是,半夜里,我再次咯了血。我突然醒来,轻咳了两三声,血一下子涌了上来。这次连跑到厕所的时间都来不及了。我推开玻璃门,光着脚跳下庭院,吐起血来。血不断地涌上来,眼睛、耳朵仿佛都在喷血。大约吐了有两杯左右后,终于不再吐了。我用木棍儿将被血染红的土盖住,让人看不出来,正在这时,传来了空袭警报。现在想来,那是日本的——不对,是全世界最后一次夜间空袭。我恍恍惚惚爬出了防空洞一看,那个八月十五日的早晨,天色已发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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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还是去了田里。你听了,也会苦笑的吧。不过,我想告诉你,对于我来说,这并不是一件可笑的事,因为我觉得除此之外实在没有其他事情可做的了。总之,别无选择。经过一番绞尽脑汁的思索之后,我决心做个农夫了结此生,这难道不是顺理成章的吗?在自己亲手耕种的土地上,最终作为一介农夫而死去就是我的心愿。是的,我一心只想着早些死去。当我经受了头晕、发冷、出冷汗等痛苦,意识仿佛逐渐离我远去,仰面朝天地躺倒在茂密的豆田里时,母亲来喊我了。对我说:“赶紧洗洗手和脚,去你父亲的房间。”向来微笑着说话的母亲,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一脸严肃。

我在父亲房间的收音机前坐了下来。之后,正午时分,我发出惊天般声音嚎哭起来,眼泪流过脸颊,一道不可思议的光线照进我的身体,我仿佛踏入另外一个世界,又恍惚乘上了一艘摇摇晃晃的大船,等我猛然清醒过来时,已经不再是过去的我了。

我并非不明智地认为自己已然大彻大悟,到达了死生一如之境,但是,无论是死是生,不都是一样的吗?因为不管死去还是活着,都同样的艰难。那些求死的人大多是装腔作势之人。我迄今为止所受的苦,不过是为了体面而付出的辛苦罢了。这种迂腐的虚伪难道不应该打住吗?在你的信中有“悲痛的决心”等字眼,不过“悲痛”这个词,总是令现在的我不由自主地联想起演技拙劣的色情男演员的表情。那表情何止不是悲痛,简直就是做戏。大船已快速离岸了,而且,扬帆起航的大船一定会给人们带来某种朦胧的期待。我已经不沮丧了,也不在意肺部的疾病了。从你那里收到这封写满同情的来信,我真的感到不知所措。我现在什么都不去想,只打算将自己的命运交付于这艘船,随波逐流。那天,我当即向母亲告知了一切,讲述时连自己都非常诧异地平静。

“我昨晚咯血了,前一天晚上也咯血了。”

没有任何理由可讲,也不是因为突然感到生命可贵了,只不过现在我不想再装腔作势罢了。

父亲为我选择了这所“健康道场”。你也知道,我父亲是一名数学教授。对于数字的计算或许还不错,却一次也没有计算过金钱。因为我家一贫如洗,我当然也不可以奢望舒适的疗养生活。这所简朴的“健康道场”,至少在这一点上很适合我。我没有任何可抱怨的,六个月我就痊愈了。以后再没有咯血,连血痰也没有。疾病的事我已忘却。这种“忘记疾病”的法子是痊愈的捷径,这是道场的场长说的。他是个有些古怪的人,因为是他给结核疗养病院起名为“健康道场”,为应对战争中粮食和药品的不足,发明了独特的与疾病抗争法,激励了许多入院患者。总之,这是一所奇妙的医院。特别有趣的事太多了,下次写信慢慢讲给你听。

对于我的事,请不要挂心了。也请你多保重。

昭和二十年(1945年)八月二十五日


[1] 即菲律宾诸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