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3/5页)

罗贝托·阿希斯躺在刚才女儿睡觉的躺椅上,用手垫着后脑勺,一双无神的眼睛瞧着身穿黑衣、骨瘦如柴的母亲和小鸟悄悄地低语。小鸟浸到冷水里,欢快地扑棱着翅膀,把水溅了老太太一脸。阿希斯寡妇换完水,扭过脸来,心神不安地打量着自己的儿子。

“你上山去了?”她说。

“没去,”儿子说,“有些事要办。”

“礼拜一再走吧。”

罗贝托·阿希斯用目光表示同意。这时候,一个赤脚的黑人女仆领着小女孩穿过堂屋,送她去上学。阿希斯寡妇站在走廊上,一直等到她们走出去。随后,她向儿子打了个手势,罗贝托·阿希斯跟着她来到宽敞的卧室里。电风扇还在呼呼吹着。老太太疲惫不堪地一屁股跌坐在电风扇前破旧的藤摇椅上。刷过浆的洁白的墙上悬挂着九个镶黄铜边的镜框,里面放着几个人童年时的照片。罗贝托·阿希斯躺在华丽的床上。照片上有些人就是郁郁不乐地老死在这张床上的,其中就有罗贝托·阿希斯的父亲。他是去年十二月去世的。

“出了什么事?”寡妇问。

“你相信人们说的话吗?”罗贝托·阿希斯反问了一句。

“到了我这把年纪,什么话都得信啊。”寡妇回答说,接着又淡淡地问道:“人们说些什么?”

“说蕾薇卡·伊莎贝尔不是我亲生女儿。”

寡妇在摇椅上慢慢地摇晃起来。“按说她的鼻子长得可像阿希斯家的人。”她沉吟了一会儿,又漫不经心地问:“是谁说的?”罗贝托·阿希斯用牙咬着手指甲。

“有人贴了一张匿名帖。”

寡妇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儿子的黑眼圈并非是长年失眠的结果。

“匿名帖又不是人。”她果断地说。

“不过,匿名帖上说的正是人们纷纷议论的,”罗贝托·阿希斯说,“虽然你也许不知道。”

其实,多年来镇上的人对她家有些什么议论,老太太是一清二楚的。像她这样的家里,到处都是女仆、干女儿、受保护的女人,上年岁的、年纪轻的都有,即使把她们通通关在卧室里,也难免要引起街谈巷议、流言蜚语。当年创建这个镇子的时候,阿希斯家的人不过是些猪倌而已。他们个个都好惹是生非,仿佛生下来就是为了教人议论的。

“人们说的话,虽然你听见了,”她说,“可也不一定都是真的。”

“蒙特罗家的罗莎莉奥和巴斯托尔一块儿睡觉,这件事谁不知道?”他说,“巴斯托尔最后那首歌就是献给罗莎莉奥的。”

“大伙儿说是那么说,可是谁也没有亲眼看见。”寡妇反驳道,“现在倒好,人们都知道了,那首歌是献给玛戈特·拉米蕾丝的。他们准备要结婚,这件事只有他们俩和巴斯托尔的母亲知道。要是他们不那么使劲地保守秘密就好了。唉,咱们镇上也只有这么一件事没透出风来。”

罗贝托·阿希斯飞快地瞥了母亲一眼。“今天上午,有一阵子我以为自己活不成了。”他说。寡妇看上去似乎并没有受到什么触动。

“阿希斯家的人都爱争风吃醋,”她说,“真是家门不幸啊。”母子俩沉默了好大一会儿工夫。快四点了,天气凉快下来。罗贝托·阿希斯关上电风扇,整栋房子顿时充满了女人的说话声和小鸟的啁啾声。

“把床头柜上那个药瓶递给我。”寡妇说。

她吃了两粒像人造珍珠一样圆滚滚的灰白色药丸,然后把药瓶交还给罗贝托·阿希斯,说道:“你也吃两粒吧,能让你好好睡上一觉。”罗贝托·阿希斯用母亲杯里剩下的水服下两粒药,把脑袋斜倚在枕头上。

寡妇舒了口气,沉思了片刻。她想着镇上那五六户和她家处境相似的人家,说道:

“这个镇倒霉就倒在男人都得去上山,女人单独留在家里。”这句话听上去,仿佛全镇居民都如此似的。

罗贝托·阿希斯渐渐地进入梦乡。寡妇瞅着他胡子拉碴的下巴和高耸的长鼻子,不由得想起了谢世的丈夫。阿达尔贝托·阿希斯也经历过这样绝望的时刻。他是个身材高大的山民,一生当中只戴过一次赛璐珞的假领,而且总共才戴了十五分钟,照了一张相。这张相片如今还摆在床头柜上。据说,就在这间卧室里,他杀死了一个同他老婆睡觉的男人,随后又把他偷偷地埋在院子里。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阿达尔贝托·阿希斯用猎枪打死的是一只长尾猴。当时,阿希斯太太正在换衣服,这只猴子蹲在卧室的房梁上,一边直勾勾地盯着她,一边手淫。猴子死了四十年了,可是流言一直未得更正。

安赫尔神父顺着陡峭的楼梯一级一级地往上走。二楼走廊的墙上挂着几支步枪和子弹带。走廊尽头,一个警察仰面朝天躺在行军床上。他看书看得入了神,直到听见有人向他打招呼才发现神父来了。他把杂志一卷,翻身坐了起来。

“看什么呢?”安赫尔神父问。

警察给他看了看那本杂志。

“《特利与海盗》。”

神父扫视了一下那三间钢筋水泥的牢房。牢房没有窗户,朝走廊的一面有个栅栏门,铁门闩又粗又大。在中间的牢房里,另外一名警察穿着短裤,叉开两腿,躺在吊床上睡得挺香。另外两间牢房空荡荡的。安赫尔神父向警察打听塞萨尔·蒙特罗关在什么地方。

“在那边,”警察用下巴指了指一扇紧闭着的房门说,“那是头儿的房间。”

“能和他谈谈吗?”

“不行,不准他和外界接触。”警察说。

神父没再坚持。他只是问了问犯人目前情况如何。警察回答说,他被安置在警察局最好的房间里,阳光充足,还有自来水。可是,他已经二十四小时没吃东西了。镇长派人从饭店里给他送饭,他就是不肯吃。

“他是怕人家给他下毒。”警察最后说。

“你们应该从他家里给他打饭。”神父说。

“他不愿意别人去打扰他老婆。”

神父嘟嘟哝哝,好像自言自语地说:“这件事我去和镇长谈谈。”他打算朝走廊的尽头走去,镇长派人在那里修了一间装有铁甲的办公室。

“他不在,”警察说,“这两天他牙疼,一直待在家里。”

安赫尔神父去拜访镇长。镇长精神委顿地躺在吊床上,床边的椅子上放着一罐盐水、一包止痛片,还有子弹带和手枪。他的腮帮子还在发肿。安赫尔神父把一把椅子挪到床前。

“找人把牙拔了吧!”神父说。

镇长漱完口,把盐水吐到便盆里。“说得容易。”他把头俯在便盆上说。安赫尔神父明白他的意思,低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