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第2/2页)

“上一次,不管我怎么安排,她都说行。这次却不行了。两个月前,她对我说又怀孕了。我的回答和第一次一样:你今天晚上来,还像上次那样。她说,今天不来,明天再说吧。到厨房喝咖啡的时候,我对她说,我等着她。可是她说,她不会来了。”

他走到床前,没有坐下,又转身,开始围着屋子踱步。他说话的声音忽高忽低,好像躺在吊床上一边摇晃一边说话似的,口气很冷静,又很坚定。我知道,我想打断他也打断不了,索性听他说下去。他说:

“但过了两天,她又来了。我全都准备好了。我叫她坐在那儿,我到桌子那边去拿杯子。我说,喝了吧。看得出来,这一次她不想喝。她看着我,脸绷得紧紧的,口气挺硬地说,‘这个孩子我不打了,大夫。我要把他生下来,把他拉扯大。’”

他这种轻描淡写的口气把我惹火了。我说:“这也不能说明什么,大夫。您这两件事干得都很不漂亮。首先,您在我家里干了这种事;其次,您又给她打胎。”

“但您看,我已经尽了最大努力了,上校。我能够做的也不过如此。后来,我看见事情无法收拾,就想和您谈谈。我本来打算就在这几天找您。”

我说:“依我说啊,您心里明白,只要真想把这件丑事遮过去,还是有办法的。您很清楚我们这家人的处世原则。”

他说:“我无意给您招惹麻烦,上校。请您相信我。我要和您谈的是这么回事——我想和那个印第安姑娘搬到大街拐角的空房子里去住。”

“这叫公开姘居,大夫,”我说,“您知道这对我们来说意味着什么吗?”

这时候,他又走到床前,坐了下去,向前探着身子,胳膊肘撑在大腿上,继续说话。他的口气变了,开始他的口气是冷冰冰的,现在则变得恶狠狠的,充满挑衅的意味。他说:“只有我提出来的这个办法才不会给您招惹麻烦,上校。否则的话,我就要说,孩子不是我的。”

“梅梅会把实情说出来的。”我说。我生气了,他说话的态度太放肆了,真是欺人太甚,我简直没法平心静气地听下去。

然而,他却用冷酷无情的口吻说:

“请您相信,梅梅是不会说出去的,这一点我有绝对把握。所以我才对您说,我要和她搬到街角去住,无非是想给您免去麻烦,上校。”

他居然敢断定梅梅不会把怀孕的事推到他身上,而且有这么大的把握。这倒着实教我惶惑不安了。我不由得暗中思忖:他的话不软不硬,可真是话中带刺啊。我说:

“我们相信梅梅就像相信我的女儿一样,大夫。在这件事上,她会和我们站在一起的。”

“有些事您还不知道,要是知道了,您就不会这么说了,上校。请恕我直言,拿她和您的小姐相比,可真是有辱令爱了。”

“您说的这话毫无道理。”我说。

而他还是用那种冷冰冰的语调回答说:“我是有理由的。刚才我说她不可能说出我是孩子的爸爸,我也是有理由的。”

他把头朝后仰了仰,深深地舒了口气,又说:

“假如夜里梅梅出来的时候,您有空从旁监视监视,恐怕您就不会要我把她带走了。如今只好由我来担这个风险,上校。为了不给您添麻烦,死了人由我负责。”

我明白了,他根本不会带梅梅到教堂去,大概连教堂门口都不会经过。然而,更严重的是,听了他最后这几句话,我竟然没有阻拦他。后来,这件事一直像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我的心上。本来我有好几张好牌,而他只有一张,可是,他还是凭这张牌逼得我干了一件违心的事。

“好吧,大夫,”我说,“今天晚上我派人去收拾街角那所房子。不过,我有言在先,是我把您撵走的,不是您主动走的。您这样对待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的信任,他早晚会和您算这笔账的。”

我本来以为这几句话准会激得他火冒三丈,正等着他发作一通。然而,他却把他自尊的全部分量压到了我的身上。

“您是个体面人,上校,”他说,“这一点大家都知道。我在这儿住了这么久,这件事就用不着您来提醒我了。”

他站起身来,脸上没有露出胜利的神情。用这种方式报答我们八年来的关照,他甚至也没感到满意。我觉得沮丧不安,心里乱成一团。那天夜里,从他那双冷酷的黄眼睛里,我看到死神正在步步逼近。是啊,我多么自私,由于心灵上的这个污点,在后半生我将要受到良心的谴责。而他呢,却坦然自若地说:

“至于梅梅,你们用酒精给她搓一搓。千万别给她吃泻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