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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气之下真想下个命令,叫长工们打开棺材,把悬梁自尽的人再吊起来,就像刚才那样。但是,我女儿恐怕承受不了,我外孙也是,她本就不该把他带来的。尽管这样对待死者,凌辱一具不能自卫的肉体,搅扰一个刚刚在棺材里安息的人,于我倒是无所谓的。挪动一具宁静地躺在棺材里尽情歇息的尸体,并不违反我的处世原则。我满可以把死者重新吊起来,只为了看看那家伙究竟能有多得寸进尺。但是,不能这样做。我对他说:“您放心,我是不会下这种命令的。如果愿意,您可以自己动手把他吊起来。出了什么事,由您负责。请记住,我们可不知道他死了多久了。”

他没有动,还是站在棺材旁边,两眼望着我,接着扫视了一下伊莎贝尔和孩子,然后又瞅着棺材。忽然,他脸向下一沉,咄咄逼人地说:“您心里该明白,会出什么事。”我很清楚,他不过是想吓唬吓唬人。我说:“那是自然。我这个人就是敢作敢当。”他两手交叉,满头大汗地朝我走过来,想用某套精心设计的滑稽动作把我给镇住。他说:“请问,您是怎么知道这个人昨天晚上上吊的呢?”

我等他走到跟前,一动也不动地瞄着他,直到他呼哧呼哧喷出的热气扑打到我脸上。他站住脚步,还是交叉着两手,一只手在腋后晃动着帽子。这时候,我对他说:“如果您是代表官方向我问这个问题,我很乐意回答。”他还是站在我面前,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听见我的话,他既不吃惊,也不慌张。他说:“当然了,上校。我是代表官方向您提问。”

我准备详详细细地把这件事讲一讲。我相信不管他要兜多少圈子,只要我态度坚定又耐心冷静,他最后总得让步。我说:“是他们几个把尸体解下来的,我总不能老让他挂在那儿,等您决定好什么时候来。两个钟头以前,我就去请您。总共才隔着两条街,您可是整整走了两个钟头。”

他还是纹丝不动。我拄着手杖,站在他面前,身体略向前倾。我讲道:“再说,他还是我的朋友。”没等我说完,他就撇着嘴笑了笑,还是原来那个姿势,把一股酸臭气喷在我的脸上。他说:“这算得上世上最省事的解释了,是不是?”他突然把脸一绷,说:“照这么说,您早就知道他要上吊喽?”

我知道他是在故意找麻烦。于是我耐心、口气缓和地说:“我再重复一遍,我刚一知道他上吊的消息,就立刻赶到您的住所,这是两个钟头以前的事了。”他连忙说:“我正在吃午饭。”似乎我这句话不是在说明事实,而是在向他提问。我说:“我知道。我想恐怕您连午觉都睡过了吧。”

这么一来,他没话说了,向后退了一步,朝坐在旁边的伊莎贝尔睃了一眼,又看了看那几个长工,最后目光落在我身上。他的表情不大一样了,好像琢磨了一会儿,终于打定了主意。他转身朝警察走去,嘀咕了几句。警察做了个手势,出去了。

随后,他朝我走过来,拉住我的胳臂说:“我想跟您到隔壁房间谈一谈,上校。”他的口气完全变了,声音里透着紧张慌乱。我朝隔壁房间走去,他用手轻轻架着我的胳臂。哦,我竟然知道他要跟我说些什么。

这间屋子和那间不同,又宽绰又凉快。庭院里的阳光照得屋里亮堂堂的。他的眼神惊惶不安,笑得颇不自然。只听他说:“这件事只能这么办了……”没容他说完,我就抢着问:“要多少?”一听这句话,他又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了。

梅梅端来一盘甜点心和两个小咸面包,这还是她从我妈妈那里学来的。时钟敲过九点。在店铺后面,梅梅坐在我对面,味同嚼蜡地吃着,毫无食欲,仿佛甜点心和小面包只是用来留客。我是这么理解的,于是就任凭她尽情回忆。缅怀过去,梅梅流露出无限的眷恋和惆怅之情。在柜台上那盏昏暗的油灯下,她比戴着帽子、穿着高跟鞋走进教堂的那天显得憔悴多了,苍老多了。很明显,那天晚上梅梅特别怀念当年的生活,似乎这些年来她的年龄一直静止不动,时间也根本没有流逝,直到那天晚上回首往事,时间才又流动起来,她也才开始经历姗姗来迟的衰老。

梅梅直着腰坐在那里,神色凄然。她谈起上世纪末大战以前我们家绚丽多彩的田园生活。她回忆起我妈妈。就是我从教堂回来,她和我开玩笑(她用带点揶揄的口吻对我说:“恰薇拉,你都快结婚了,也不跟我打个招呼。”)的那天晚上,她回忆起我妈妈的。而我在那段日子里也特别想念妈妈,正尽力回忆她的模样。“她跟你长得一模一样。”梅梅说。而我真的相信她。我坐在梅梅对面,听她说话的口气,有时挺有把握,有时又含含糊糊,似乎在她的回忆中有许多是不可信的传闻。不过,她是出于一片好心,她甚至相信时光的流逝已经把传闻变成了遥远的、难以忘怀的真人真事。她说,战争期间我父母背井离乡,逃亡在外,经过长途跋涉,终于在马孔多落下脚来。为逃避兵祸,他们到处寻找一个又兴旺又静谧的安身之处,听人家说这一带有钱可赚,就找到这里。那时候,这儿还是个正在形成的村落,只有几户逃难的人家。他们竭力保留传统的生活方式,恪守宗教习俗,努力饲养牲口。对我父母来说,马孔多是应许之地,是和平之乡,是金羊毛[2]。他们找到了合适的地方,就动手重建家园,没过几年,就盖起了一所乡村宅院,有三个马厩和两间客房。梅梅不厌其详地追忆这些细节,谈到各种荒诞不经的事情,恨不得让它们都重演一遍。这当然是办不到的,为此她很伤心。她说:“一路上,倒也没遭什么罪,从没缺吃少喝。”就连那几头牲口也在蚊帐里睡觉。这倒不是因为爸爸是个疯子,或是有钱没处花,而是因为妈妈是个大慈大悲的人,特别讲究人道。她认为,在上帝看来,保护人不受蚊虫袭击和保护牲口不受蚊虫袭击,同样都是天大的好事。不管走到哪儿,我父母总是带着一大堆稀奇古怪、碍手碍脚的东西。箱子里装着祖辈的衣服,这些老人早在我父母出生以前就去世了,他们的尸骨即使掘地几十米也未见得能找到。盒子里的炊具则早就没人用了,是我父母(他们是表兄妹)的远房亲戚传下来的。甚至还有一个装满圣像的箱子。每到一处,他们就用这些圣像搭起一座家用的神坛。全家简直就是一个古怪的戏班子,有几匹马,几只母鸡,还有四个在我们家长大的瓜希拉长工(他们都是梅梅的伙伴)。他们跟着爸爸到处流浪,仿佛马戏团里的驯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