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旅途中的风吟 (译序)(第2/3页)

《风》还有一个新颖之处或者特点,那就是距离感。可以认为,这部小说一共四十节,最重要的是开篇第一节,这一节点出了村上小说的主要特色,点出了其基本走向和几乎所有的可能性。村上自己也谈到这一点,他在一次接受采访时说,《风》尽管作为小说还很稚嫩,回头读起来让自己觉得脸上发热,但其中毕竟大体提示了他想采用的风格(style)、方向和结构(structure)等等。所谓处女作在原理上大概便是这么一种东西,有时自己都为之吃惊……另外,关于这部小说我记得最清楚的一点,就是自己想说的几乎全部写在第一节那几页里面了。而其中写的最多的就是“距离”。村上借虚拟的美国作家哈特费尔德之口这样说道:“从事写文章这一作业,首先要确认自己同周遭事物之间的距离,所需要的不是感性,而是尺度。”随后又提起一次:“我们要认识的对象和实际认识的对象之间,总是横陈着一道深渊,无论用怎样的尺都无法完全测出其深度。”由此可见,村上创作之初就对距离或尺度异常执着,后来发展成了其文学世界一以贯之的整体特色之一。哈佛大学教授杰·鲁宾在他的专著《倾听村上春树——村上春树的艺术世界》(Haruki Murakamiand Musicof Words,冯涛译,上海译文出版社)也把这点看在眼里:“村上春树了不起的成就在于对一个平凡的头脑观照世界的神秘和距离有所感悟。”也正因为村上如此看重距离、尺度而并不看重感性,所以当别人特别关注其作品的感性,认为他是感性至上主义的时候,他感到非常不快。

那么,距离感具体表现在哪里呢?主要表现在对语言和对人两个方面。首先看他同语言之间的距离。一般认为,以往的日本小说,语言和作家基本捆在一起,作家即语言,语言即作家。语言在作家这个大抽屉里挤得满满的,无论拿出哪一个都带有作家的体温、汗味和喘息,看得读者透不过气翻不过身。但村上不是这样,一如大约最早研究村上的日本文学评论家川本三郎所指出的,村上即使对他使用的语言也采取一种不介入姿态,在自己同语言之间设置开阔地间,保持适当距离。在这个意义上,村上不是将语言视为自身的血肉或心声,而是当成与己无关的独立存在。说得极端些,不是用语言表现自己,而是用语言表现语言。而他像隔岸观火一样看着由语言自身叠积成的小说这一建筑物,甚至对语言同自己的距离采取一种玩世不恭的游戏态度。不过,按村上自己的说法,至少在《风》这部处女作中他并非刻意这样做的。之所以出现距离感,“说到底那是因为尽管我身上有想写什么的欲望,却又没什么东西可写的缘故。这也不想写,那也不想写,如此一来二去,题材就一个也没剩下——虽说不是剥洋葱皮——总之不知道写什么合适,于是心想那么就随意排列语言好了,看它们到底能表现什么。”结果竟成就了他文体的一大特色。话又说回来,随意为之的文字往往发自内在的天性,而天性无疑最为恒久和稳定,所以这种距离感成为村上始终一贯的文体特色也并不奇怪。

其次,距离感还表现在主人公(村上)和他人的关系方面。村上深知现代人每人心里都有自己的秘密或隐痛,很难诉诸语言。正如《风》第一节所说,“直言不讳是极为困难的事。甚至越是想直言不讳,直率的言语越是遁人黑暗的深处”。因此,人与人之间的沟通和理解几乎是不可能的。任何尝试都可能是徒劳的,甚至伤害对方。最为明智的做法就是同对方保持距离,不要靠得太近,更不要动辄强加于人。在这个意义上,距离就是理解,就是温情,就是关心。这是村上小说里的男主人公一贯的做法和姿态。《风》中,“我”把在杰氏酒吧喝得烂醉倒在卫生间地上的女孩开车送回她的宿舍后,陪着赤身裸体的女孩过了一夜,即使这时“我”仍执着于距离:“我最大限度地张开手指,从头部开始依序测其身长。手指挪腾了八次,最后量到脚后跟时还有一拇指宽的距离——大约一米五八。”实际上他也保持了距离,尽管同人事不省且脱得光光的女孩躺在一张床上,但我“什么也没做”。不仅如此,对女孩的内心世界“我”也无意介入,尽量拉开距离。例如后来女孩说她并未旅行,坦言为此说谎骗了“我”。而当女孩问我是否“想听真实的”的时候,我则把话岔开:“去年啊,解剖了一头牛。”女孩很快明白了:“什么也不说就是。”“我”便是通过这佯作漠不关心的态度表示了他特有的关心。问题是,如果只能以这种保持距离的方式表达关心,那未尝不可以说是现代人、现代社会的一种悲剧,一种矛盾,而这恰恰是村上作品中常见的奇妙张力。耐人寻味的是,村上对人的距离感或疏离感,甚至不排除自己本身——村上的小说几乎从不直接写自身的经历和体验,不写家庭。他说:“如果说《风》这部小说作为小说在某种程度上得以有效成立的话,那么我想是由于把当时能写的和不能写的、应该写的和不应该写的本能地区分筛选的缘故。例如家庭问题和名字问题等一般小说里普遍出现的要素在这里都省略掉了。”这不限于《风》,村上其他作品也几乎同样不出现家庭。出现动物,如猫、狗、袋鼠、大象等等,但不出现家人,如父母和兄弟姐妹等等。妻即使出场也长久不了,不是明确离婚了就是暗中消失了或跟别的男人跑了再不回来。在《风》和后来的《一九七三年的弹子球》、《寻羊冒险记》“青春三部曲”中,村上宁肯写杰氏酒吧的中国调酒师杰对自己的呵护和关照。如《风》接近尾声时,要离开家回东京上学的“我”特意提着小旅行箱直接赶到杰氏酒吧:

杰招待了我几瓶啤酒,还把刚炸好的薯片装进塑料袋叫我带着。

“谢谢。”

“不用谢,一点心意……说起来,一转眼都长大了。刚见到你时,还是个高中生呢。”

我笑着点头,道声再见。

“多保重!”杰说。

平静的淡淡的语气中自有一种不动声色的温情,可以说,杰身上甚至带有几分母爱色彩。

村上为什么把本来最容易写的家庭、家人列入“不能写”或“不该写”的事项而有意同其保持距离呢?村上解释说这是因为他个人不把家庭看得那么重,而这来自他强烈的个人主义倾向。“反正我有相当坚定的意志,不愿意受‘家庭’这个团体——不单单家庭,而是所有团体、组织——的束缚。所以至今都一直没要孩子,因为光是老婆和我就不能称为家庭。这在结果上或许意味着拒绝日本式土壤。说得夸张些,这等于同土著性血脉一刀两断,至少不是仅仅不写什么那样轻描淡写的问题,这点可以断定。”至于为什么不直接写个人经历和体验,村上说他极端讨厌写这个。“例如男女的爱情纠葛就不是什么漂亮玩意儿,总的说来黏乎乎让人不好受。生活本身在很长时间里也是单调的、不是滋味的……这些深深沁入骨髓,但我不想写。讨厌的人周围也有,讨厌的事情也堆积如山,这个那个啰啰嗦嗦……可有这种感受的不止我一个,不好意思大声把它说出来。不得不默默忍受自己处境的人毕竟也是有的。”应该说,这段话村上说得相当坦率。的确,不写个人体验和经历,不写家庭,不写人与人之间黏乎乎湿漉漉的感情冲突,尽可能与之保持距离——其结果,势必导致同“日本式土壤”保持距离,进而同日本这个社会保持距离甚至逃离。距离产生自由,自由是最可贵的。这或许也可以看作村上长时间旅居国外的一个原因。